姜河川的声音并不大,但整条文院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许多人看向姜河川身边的蓝袍少年,没错,就是前几日那个被众多人保护着的方运。
文相不是来抓方运的吗?怎么会陪方运来看放榜?
更何况,他可是文相,是大儒,是景国的文人魁首!
连国君才勉强有资格得到文相的“陪同”,文相出现在景国任何一个地方,都是当地的官员陪同,文相若是陪同一个圣前举人,那不是礼乐大乱吗?
可文相不可能不守礼,甚至比在场所有人都知礼。
到底怎么了?
所有人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。
晨志远的面色阴晴变幻,双拳死死握住,用力挺直身体。
在最后的结果没出来之前,绝对不能认输!
人群中有几人想动用官印发送鸿雁传书,但却发现和圣庙的联系被阻断,无法传信。
葛州牧发现众人的神色有些不对,而且自己的官印突然接收到数以百计的鸿雁传书,哪怕积累了四天也不应该如此多。
葛州牧再度向文相姜河川点头致意,然后道:“江州举人试,放榜!”
说着,葛州牧手握官印,一道光幕腾空而起,出现在半空中。
那光幕足足有三十层楼那么高,哪怕在城市的最边缘也能看到。
淡黄色的光幕上,按照次序,从上到下排列着一百个人的名字。
文院门口的正前方和东西两侧都有大量的人,但是,每一个人眼中的举人榜都面对自己,无论是眼睛昏花的老人还是视力不佳之人,能看得清每一个字,仿佛就在眼前。
“金字!金字!”一些童生和秀才如同疯了似的疯狂叫喊。
尤其是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或小童生,举起手指着举人榜的最上端,大声叫着,生怕别人看不到。
那些年纪较大的人激动得身体发抖,嘴唇哆哆嗦嗦,用力揉眼睛,甚至有人掐自己的大腿,生怕一切都是梦。
还有一些人依旧疑惑,不明白金字的含义。
三十丈高的巨大光幕上,有九十九个黑色的人名,但是在它们的上面,排名第一的位置,却一排金光灿灿的大字。
方运,甲,甲,甲!
三甲举人!
金字榜文,圣笔评等!
其下的第二行是晨志远,丙上,乙中,乙上。
晨志远只觉脑中一阵轰鸣,仿佛置身于海啸台风之中,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,那些人的声音、那些人的容貌和眼前的举人榜好像变成一片彩色的光华,遮住他的视线。
“假的!一定是假的!他方运不过是个少年,他的策论怎能在我之上?我可是被名谷知府赞为有济世之才!”
但是,在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,晨志远心中升起无尽的悔意,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,但是他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种莫大的恐惧和淡淡的悲凉。
圣笔评等,不容置疑!
突然,许多官员扭头看向圣院的方向,连姜河川也随之向圣院方向看去,方运心中早有准备,还是浮现少许激动之色。
“虹光!是彩虹接引!果然是圣笔评等!来了!来了!”常万绪兴奋地大叫起来。
“赤色!橙色!黄色!三道虹光接引!足足三道!堪比大儒成书!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我明白了!我明白方镇国的用意了!今日才知方运深通兵法!有人要倒大霉了!倒血霉了!”人群中的李繁铭大叫着,周围的圣墟举人各个恍然大悟。
方运面带淡淡的微笑看过去,就见赤橙黄三色长虹如天地之桥从天空急速飞来,三色彩虹的起始点在遥远的天际,而末端在几个呼吸后,落在玉海城中。
彩虹远远看着很窄,可落在城中后众人才发现,整座城市以及周边百里的地方都被三色虹光笼罩。
一些老年读书人泪流满面。
“我江州,已经上百年未见彩虹接引了!”
随后,三道金光冲天而起,天地震动,整座江州轻轻摇晃。
彩虹迅速收回,三道金光随之而去。
众人望着越来越远的彩虹,久久不愿收回目光。
方运轻轻一叹,在圣笔评等的时候,就已经知道必然有彩虹接引,这是天地异象,不能确定众圣是否拦得下,必然曝光,所以方运早早离开,也没有说出,因为只有半圣和天地才有资格宣布结果。
圣笔评等只是初步,而彩虹接引也没有结束,能让方运反击的方法在最后。
遥远的倒峰山上,三道彩虹包裹着三道金光进入众圣殿。
但是,三位半圣考官的手中,竟然各抓着一道神光!
绿色、蓝色和靛色三条神光如龙如蛇,疯狂扭动,三位半圣的手背青筋毕露,额头竟然冒出细密的汗珠。
三圣同时松手,三道神光融入接引虹光中。
六虹接引!
“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。”
“书房的尘埃太多,也该扫一扫。”
“给他们百息时间。”
接着,一个飘飘渺渺的声音传遍十国。
“方运策论无双,圣笔评等,三甲举人。”
江州大源府,文院前少数读书人面露惊惧之色。
圣笔评等,不容置疑。
在场的所有人不断向四周扫视,一起在寻找什么,连方运和大儒姜河川也不例外。
一个秀才突然转身面向方运,半跪在地,拱手低头,道:“在下才疏学浅,却质疑文侯,罪大恶极,但念在真心悔改,望文侯恕罪。”
方运道:“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
“谢文侯。”那秀才惭愧地低下头。
接着,陆续有人半跪在地认错,最后足足二十七人。
许多人看这些人的目光充满鄙夷,但很快神色缓和,连方运都原谅他们,自己不应该还斤斤计较,他们若是真心悔改,说明对方运有恶意但无害方运之心,若不真心悔改,必会自食恶果。
“我没错!我不信方运之策论能超过我!我不信!”晨志远突然大声喊叫。
周围的秀才愕然,这个晨志远昨日还写了《读诗记》称赞方运,仅仅说了方运的小瑕疵,并没有攻击方运,怎么可能会这样?
众人旋即明白,晨志远所谓称赞方运根本是虚假,他心中敌视方运,却假惺惺写文利用方运在景国博得文名。
许多围在他周围的秀才叹着气,远离晨志远。
“这人是谁?”方运问。
晨志远只觉胸口激荡,差点吐血,自己为了文名奔波两日,没想到方运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“名谷府秀才晨志远,九月初一那天和我们聊得很愉快。”常万绪的“聊”字咬音也很重。
百息到。
晨志远眼前一黑,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虚空之中。
随后,一对巨大如明月的双眼浮现在天空,那双眼之中无丝毫的感情,如监天之眼,观天阅地,不喜不忧。
“何人质疑半圣?”一个冰冷的声音出现。
“名谷府学子晨志远不服方运!”晨志远拼命吼叫,好像今日不吼一声,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喊叫似的。
“你能诵遍方运之文章,便可无恙。”
随后,晨志远的身前浮现一厚叠的试卷。
白纸,金字。
最上面,是方运的经义文章《维民所止•天命在人》。
晨志远向那巨眼一拱手,大声诵读。
“天命在人,然天无尽也……咳咳……”
仅仅读了破题两句,晨志远就突然犹如肺痨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,他想用手去捂着嘴,但却怎么也动不了。
“咳咳……”
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,落在面前的白纸金字上,染红半页纸张。
晨志远眼中恐慌之色更浓,他知道方运的经义好,但万万没有想到好到如此程度,这破题之意哪里是举人之文,怕是进士试中也能位列前三。
但是,圣笔评等,彩虹接引,天意诵文,三者实为一体,一旦出现,绝无中断。
晨志远咬着牙,继续诵读方运的经义,但声音却没了之前的洪亮,更没了之前的胆气。
读到孔圣亲言的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”之时,晨志远再度大口吐血,连吐三口,染透四页纸张。
此时此刻,晨志远终于没了傲气,他已经明白,江州除方运之外最出色的秀才,也不可能把“维民所止”理解到如此高的程度,自己跟方运比简直就是寻死。
但是,晨志远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不甘心,不断为自己加油鼓劲,让自己坚持,坚持,再坚持!
晨志远继续读下去,吐了一口又一口血,眼神越来越恍惚,但最后终于读完方运的经义。
晨志远轻轻松了口气,精神大振,眼神如见日出,神采奕奕。
经义的最后一页翻过去,出现在策论的第一页。
晨志远徐徐读着:“臣对:孟子曰天时地利人和,若无人和,便以天时地利胜。天有质而无形,可顺可逆。顺则五谷丰登,逆则遗祸无穷……”
读到“穷”字之时,晨志远突然七窍流血,文宫开裂,汹涌的鲜血自他嘴中喷出,染透越来越多的纸页。
“我错了!大错特错了!我竟然连半篇策论都读不完!我不如方运!不如啊!”
晨志远大叫一声,闭目昏死,有关方运文章的记忆彻底从他的脑海中消失。
文院门口,众人一直静静地看着晨志远,就见晨志远先是呆呆地站在原地,一句话也不说,然后吐了一口又一口鲜血,最后突然大声认错,倒在血泊之中。
众人这才明白,方运的确有资格让文相陪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