干爹授人武功,在杨若男看来,不啻于太阳自西方升起,自打自己记事起,便没记得干爹正儿八经的教过别人武功。
“小丫头,快收拾棋盘!”萧月生没好看的斥了她一句,弹了一下她雪白的貂皮帽,不去接她的话碴儿。
杨若男皱了皱琼鼻,嘟了嘟樱桃小嘴,不再多问,将两只檀木盒拿至手边,体内功力一运,玉手顿然变得莹白几分,幽幽暗紫的棋盘上,无数掌影笼罩其上,令人观之目眩。
轻微的“啪啪”声清脆悦耳,密如雨打芭蕉,眨眼之间,棋盘上已无一枚棋子,皆归入两只檀木圆盒之内。
“唉,你倒会偷懒!”萧月生虽是叹气,眼角却蕴着笑意,学以致用,小丫头倒是颇得自己的神髓。
棋盘与木盒皆在他手中消失不见,身着一袭雪白裘衣的两人步出石亭,沿着林间小径,任由寒风自背后推着自己,缓缓向上走去。
少林寺前,寺门台阶之下,是一片开阔平坦之地,古松参天,苍劲而茂盛,石碑历经岁月侵蚀,屹立依旧,昭示着少林的尊荣。
上山之际,萧月生拿出一顶黑亮的貂皮帽,让杨若男将头上戴着的帽子换下。
原来的是一顶雪白的虎形貂皮帽,宝石为虎的双目,颇为神似,只是戴在她头上,太显得娇俏可爱,戴上了黑亮的帽子,气质便陡然一变,脱俗之气质越发逼人,配以她清冷的容颜,显得成熟得多。
杨若男一到了寺前,便跑到石碑前,去看唐太宗李世民立下的石碑,一个字一个字的看,很是仔细。
萧月生任由杨若男东瞧西看,他自己负手站在那株约有两人环抱的参天古松下,打量着这株苍古的松树,运足目力,去观其年轮,探其经络。
灰蒙蒙的天色中,少林寺,罗汉堂首座无色大师正于虚静的禅房内结跏趺坐,虚室生光的头顶之下,粗犷的面容一片宁静祥和,业已入空寂之境,杳杳渺渺,心神俱静。
忽然间,脑海内仿佛宇宙生成,自脑海的虚空处出现一个亮点,炽亮如日,瞬息之后,猛的炸开,由静至动,风起云涌,异象纷呈,一幅朦胧的图像越来越清晰的显现,那是一张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的面庞,泛着微笑。
这张面孔,好像似曾相识……,身形魁梧的无色大师暗暗思忖,用力搜寻脑海深处的记忆,总觉得若有所得。
“无色大师,别来无恙!萧某送来拜访少林,有扰了!”那男子洒然一笑,两撇细长的八字胡,说不出的潇洒从容。
萧某,萧某……,无色大师心中吃惊之下,仍在用力思索,忽然间省悟,竟然是他?!
他顿然自寂定中惊醒,两腿一蹬,便自苇草编成的蒲团上跃起,脑海中的影像依旧清晰不变。
“烦请大师前来寺前指引。”那人温煦的笑意,更令无色大师确实了来人的身份。
能以这般奇异的方式相招,除去杨大侠的大哥,当世之中,怕是再无旁人了。
无色大师蓦然间,神色狂喜,全忘了佛家八苦之戒,哈哈大笑,长叹了一声:“苍天有眼——!”便往外走。
“无相师弟,无相师弟——!”无色大师相貌粗犷,头顶油光发亮,依旧带着彪悍之气,此时一甩僧袍,将禅房的门拉开,便大声向院子里招呼,声若洪钟,怕是半个少林寺都能听得到。
“师兄,何事相召?”一位身形嶙峋的瘦长老者悄然出现在禅房前,低声问道,身上穿着暗灰短袄,是练功服,一柄长木剑贴在他臂后。
“走走走,我们去迎接一位贵客!”无色大师跨出禅房,甩了甩大宽袍袖,转身便往外走,极是匆忙。
对于这个脾气火爆、雷厉风行,却又粗中有细的师兄,无相大师无奈得很,他的性子又属绵和,一刚一柔,两人相处得却也融洽得很。
显得宽荡的僧袍飘飘,无相大师紧随在师兄身后,不紧不慢的问道:“是哪位贵客,师兄?”
“是萧庄主,……呵呵,师弟还记得吧,去年的时候,西域萨迦教的法王八思巴跑来寺中挑战。”
无色大师大步紧走,快如流星,转眼之间,便已离开了罗汉堂,向哼哼哈哈不绝于耳的练武场走去,欲穿过青砖铺就的练武场,去少林寺的正门,边走边说,声音却已放低,比他脚踏青砖的咚咚声还要低。
“啊,记得,那位八思巴可不是简单人物呀!师弟我万万不是他的对手,……好在那时有两位女施主忽然出现,将他惊走,省了我们一番手脚。”
无相大师内功精深,自然听得清师兄的话,消瘦的面庞微微一怔,微陷于眼眶的双目神色朦胧,似在回想,口中赞叹,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两具绝美的身影,曼妙如仙,宛如凌波而至。
“呵呵……,那位萧公子师弟你记得吧?他又来到了咱们少林寺,正要我前去迎接呢!”无色大师眼睛不停的扫视大道两旁卖力练功的众僧,嘴中呵呵笑道。
“是他?……师兄,我们应该先通知掌门师兄啊!”无相大师顿时停了下来,两条淡淡的眉毛蹙了起来,对正转头望向自己的无色大师说道。
算起来,此人对于少林有着恩情,若是掌门师兄不去迎接,怕是太过失礼,仅是师兄与自己两人前去,显不出尊重之意。
“不用了吧?”无色大师摸了摸油光发亮的脑门儿,神色却有些迟疑。
他刚才只是被脑海中的异像所惊,又被来者的身份所击荡心神,因为这几日,他一直念兹在兹,便是此人,没想到想曹操,曹操便到,真乃及时雨也!
他心中狂喜,一时冲动,被无相师弟这么一提醒,也觉得应该由掌门师兄亲自迎接为好。
“师兄你先去,我通知掌门师兄!”无相大师见到他的神色,便知道他是嘴硬,心中已是同意,便转身径自往方丈院而去,脚下无声,飘忽若影。
“哈哈……,萧庄主大驾莅临,本座有失远迎,恕罪恕罪!”
随着吱吱两声,寺门洞开,无色大师哈哈大笑着自里面走了出来,踏出寺门,身形猛然静立,向正站在古松下微笑的萧月生合什行礼,接着往下走,脸上表情热情之极,神采飞扬,豪气四逸,实不像一个参禅静坐的和尚。
萧月生身上裘衣胜雪,雍容潇洒,他拱手一笑,声音清朗的笑道:“不敢当,萧某前来叼扰,大师不要见怪才是!”
无色大师边走边哈哈大笑,下了三十多阶的青石台阶,来到萧月生与杨若男面前。
无色大师大步流星,身后也未跟着弟子,只身到了萧月生近前,见到一个绝色无双的美貌女子正偎在萧庄主身边,便不由大声赞叹道:“哈哈……,令夫人天姿绝色,郎才女貌,真乃珠联璧和,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!”
杨若男如玉似雪的面庞陡然变得娇艳,如玫瑰绽放,她轻啐了一声,不敢抬头,将玉脸几乎都缩到了貂皮裘衣毛绒绒的领子中。
萧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,摆手道:“大师弄错了,她是我二弟的女儿,缠着我过来玩儿呢。”
即使豪迈如无色大师,也不由老脸一红,怪自己喜而忘形,嘿嘿讪笑了两声,大手摸了摸油光发亮的脑门儿,硬着头皮笑道:“原来如此,呵呵……,怪不得看着有亲切之感,原来却是故人之女!风采丝毫不输于杨夫人啊!”
“呵呵,大师好眼光!”萧月生呵呵一笑,眼中颇有几分戏谑之意,没想到这无色和尚这般有趣。
无色大师走到古松下,拍了拍苍苍树皮,似在呵护,转身对微笑着的萧月生道:“萧庄主怎么有暇莅临敝寺?杨兄弟近来可好?”
“二弟他夫唱妇随,逍遥快活,好得不能再好!……临来时,还让我代他向你问好。”
萧月生扫了一眼红墙黄瓦的少林寺,笑眯眯的回答,接着指了指正依在自己身上的杨若男:“……至于这次来少林,纯粹是小若男好奇,仰慕少林大名,前来游玩罢了。”
无色大师大眼一眯,听到好友杨过向他问好,心中高兴,正要说话,忽闻寺内钟声大作,“当当当……”的敲了五响,众多的脚步声又疾又密,却又显得轻盈矫健,自寺门冲出一队黄衣短打的光头和尚,手持木棍,气质沉凝,修为不凡。
“是掌门师兄亲自前来迎接!”无色大师转头望向冲出来,沿着青石台阶站成两排的少林弟子,对萧月生解释。
这些少林弟子站立完毕,一位须眉皆白、面色红润的蔼然老和尚,身披紫金袈裟,手持金环禅杖,缓缓自寺门步出,身后跟随着四位身披淡黄袈裟的老僧,无相大师却并未在其中。
紫金袈裟乃是御赐之物,当世得赐此物者,唯有少林的掌门天鸣大师与神僧烛明大师而已。
天鸣掌门的行事之风与无色大师的豪迈又不相同,蔼然长者,和风细雨,给人如沐春风之感,将萧月生与杨若男两人迎入寺内。
他们对杨若男的女子身份视而不见,仿佛未曾发觉她是女子一般,倒让萧月生自愧不如,亏得自己还以为他们定要讲究寺规,女子不得入内,拦上一拦,自己都备了一套说辞,却没想到这帮僧人这般灵活,令他颇觉遗憾,有一拳打在了空气中之感。
不过,一眼之下,萧月生便已发觉,这位满面红光的少林方丈,竟身负重伤,强自支撑而已。
对于少林,萧月生从未轻视小看过,他早已发觉,少林寺内卧虎藏龙。
少林武功,与佛法相辅相成,越是武功高深,其佛法修为必然精深,功名利禄,皆是虚幻,他们是不屑去争的,免得影响了自己的佛心,自然在武林中寂寂无名,不过身为少林的掌门,竟受此重伤,却也实属罕见,萧月生心下好奇不已。
一座虚静的禅房内,唯有萧月生与天鸣¬方丈盘坐于明黄蒲团之上,手捧热气袅袅的茶盏,天鸣方丈紫金袈裟业也脱去,仅着明黄僧衣,却也宝相庄严。
杨若男已经被无色大师领着去寺后的塔林中游玩,杨若男不虞干爹找不到自己,自是放心的随着爹爹的好友去游玩。
“萧居士,不知是否听说过萨顶教?”须眉皆白、面色红润的天鸣方丈放下茶盏,蔼声问道,丝毫看不出受伤之兆。腕上一串龙眼大小的紫褐色佛珠,幽幽敛光,非是俗物。
“哦?方丈也听说过萨顶教?”萧月生也放下了茶盏,微笑问道。
天鸣方丈抚了抚银髯,脸上露出悲天悯人之情,长叹一声:“天下乱时,便会妖魔丛生,这萨顶教,可是其志非小!”
见萧月生神情专注的望着自己,便接着说道:“前些日子,有一位来自西域的游方僧人来敝寺挂单,老衲与之交谈之下,发觉此人佛理精奇,辩才无双,令人赞叹,……唉——!……不曾想,这般人物,却是心怀杀机而来,欲置老衲于死地!……据其自称,此人是萨顶教所派!”
说话之时,红润如童颜般的脸上,悲悯之情越发浓郁,却没有愤恨之意,手上佛珠轻轻拨动。
“呵呵……,这萨顶教行事却也猖狂得很,四处放火,唯恐别人不知,看来是自恃极高呀!……前一阵子枫叶剑派与清微剑派的掌门皆受到萨顶教之人的刺杀,甚至连家岳亦不能幸免,好在皆未得手!”
萧月生呵呵一笑,森冷之意在其眸中一闪而过,语气中透着嘲讽,接着注目于天鸣方丈身上,缓缓问道:“难道方丈体内的伤势,便是来自于那人?”
萧月生已将关于萨顶教诸事交于观澜山庄门下之人,未再去理会,任由他们折腾,所以并不知晓此事。
“正是此人!唉……,其人武功之强,不输于老衲,好在无色师弟一直存有戒心,暗中戒备,方才将他惊走,否则……”天鸣方丈抚髯摇头,微微苦笑:“怕是老衲再也无缘与萧居士一见了!”
“大师的伤……,难道大还丹也无法医治?”萧月生皱了皱眉头,望向天鸣大师的心脉所在。
“那人的内力诡异歹毒,盘桓于心脉附近,不断侵蚀心脉,却无法驱除,即使是敝寺的大还丹,对此也无能为力。”天鸣方丈点了点头,缓缓说道。
随即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,一片祥和,双掌合什:“阿弥陀佛……,老衲的这身臭皮囊,也到了舍弃之时了,缘灭缘生,皆有因果,却也强求不得!”
萧月生静静不言,左手抚着唇上的八字胡须,目光注于膝前的茶盏之上,若有所思,神情恍惚,心绪缥缈无踪。
天鸣方丈亦不开口,垂帘敛容,大手之中,一串龙眼大小的紫褐檀木佛珠轻转,不疾不徐,快慢毫无变化。
禅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,天空灰暗,令禅室的光线亦有些暗淡,练武场上的呼喝声隐约可闻,淡淡的茶香与南墙“禅”字下面的檀香混杂在一起,气味独特,醒人心神。
“达摩院与心禅堂的高人也无办法?”萧月生声音缓缓而起,带着几分缥缈之气,淡淡的望向天鸣方丈。
天鸣方丈摇了摇头,神色祥和,不喜不怒,徐徐说道:“心脉所在,本就脆弱无比,兼且这股真气诡异万分,唉,如之奈何?!”
他心下却微微一凛,达摩院外人知晓,但心禅堂的存在,除了寺内的几位长老,鲜少人知,为何这位萧庄主却叫得出名字?
萧月生点点头,微一沉吟,抬头道:“萧某略通医术,若大师不嫌弃,容某略尽绵力!”
拒死求生,人之本性,即使佛法深湛的少林方丈,亦是如此,当初少林诸人皆无计可施之时,无色师弟便有进言,尝听闻神雕大侠杨过无意中说起,他的大哥——观澜山庄的庄主,有夺天地造化之力,不如派人去将萧庄主请来,给掌门师兄疗伤。
天鸣大师虽有些心动,但细一想来,便绝了这番心思,派人去嘉兴城,往返的时间不短,自己体内的真气日益接近心脉,定是来不及,不如安安静静的圆寂。
却没想到,世间竟有些巧合之事,这位萧居士不请自到,莫非他真能算到自己有此劫难不成?
萧月生接住天鸣大师伸过来的手,装模作样的探了探他的脉相,微一沉吟,一道温润的真气已涌入其体内经脉。
天鸣大师身为少林方丈,修习的内功心法乃是易筋经,内力精纯渊深,不瘟不火,中正平和,浩浩如江水。沛沛然莫可御之。
萧月生输入的内息温润如玉,在天鸣大师经脉内穿行,却与他自身修来的内力一般无二,易筋经内力丝毫未有抗拒之念,任其穿行自如,倏然之间,这股温润的内力已涌入心脉。
心脉附近,一团旋转的内息如海中漩涡一般,不停的吞吐转化,萧月生脑海中清晰的闪现着它不断吞蚀着天鸣大师的内息。
好在易筋经名不虚传,内力中正平和,这股旋转的内力团吞蚀起来极为吃力,几乎寸步难行,但也却是“几乎”而已,速度虽慢,却依旧缓缓向心脉最薄弱处靠近。
萧月生温润的内息忽然异变,乍然聚成一团,形成漩涡,其状与那团内息极为相似。
以彼之道,还施于彼身,萧月生眨眼的功夫,便已将这种独特的御气法门看穿,依葫芦画瓢,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气旋,只是旋转的方向与之相反。
缓缓靠近,两团旋转的气息终于碰撞,没有想象中的风云变色,反而异常的平静,一触之下,两团气息顿时归于虚无,被易筋经内力所化。
天鸣大师的袈裟无风自动,猛然一涨,又平息了下来,雪白霜眉之下,明亮的双眸开阖之际,电芒闪烁,暗淡的禅室陡然变得明亮几分,两息之后,却又缓缓消散,恢复如常。
“阿弥陀佛——!……多谢居士相救!”天鸣大师将佛珠套于臂上,双掌合什,躬身道谢。
萧月生摆了摆手:“大师不必客气,即使没有萧某出手,大师内功精纯,若是潜心精研,终能找到克制之法,在下只是让大师省了几分力气罢了!”
天鸣大师蔼然一笑,不再多说,红润的面庞并无狂喜之情,云淡风清,自鬼门关前退了回来,仿佛寻常小事。
萧月生能够感觉得出,眼前的僧者确实对生死不那般看重,这份超脱,令他大起敬佩之念,自愧不如啊,自己可是怕死之人!
随后两人便不再谈论此事,对于萨顶教,两人进行了诸多交流,少林寺历史悠久,俗家弟子无数,论及人力,远非观澜山庄可及,但其情报的获得及处理能力,但拍马难及观澜山庄,毕竟差着几百年的经验,两相融会,各有所得。
中午的素斋,由无色大师陪着萧月生与杨若男在禅房吃,进斋之前,他自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,以丝绢作封面,上下篆书四个字:“十三棍阵”,字形如长枪大戟,气势森然,杀气腾腾,有佛家降魔之相。
“这是我寺内密传的棍阵,当初开唐之初,我寺内十三位祖师襄助太宗统一江山,创下了十三棍阵,用以在千军万马中纵横,此阵威力无伦,更胜十八罗汉阵!”
无色大师指着手上的绢面,神情郑重,解释着棍阵的来历,接着将书册递向萧月生,说道:“令岳郭大侠为国为民,不计利害,助守襄阳,令人钦佩,……而萧居士又于我掌门师兄有救命之大恩,几位长老相议,便将此棍阵交于居士之手,略表心意,如能稍有助益,便已足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