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着胡长海走在虎山门总舵的后院中,天河鬼虽然只是个粗人,也向来不怎么在意这些奢华享受,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片后院实在是一片赏心悦目又舒适的好所在,有钱有势确实是一件不错的事情。四周精心设计布置的园林景色就不用说了,沿途伺候着熏香,端着茶水毛巾等等用具的少女侍女,足够保证你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最为舒适的伺候。
天河鬼当然听说过了,这地方是虎山门从别的帮派手中巧取豪夺来的,否则胡长海这大老粗大概还想不出这么精细的东西。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,江湖上的基业从来便没个定数,一番风云变幻之下苦心经营的心血说不定便换了别人去享受,也不知当初费心布置这里的原主人死在了那个角落里无人问津。
说到这里,天河鬼便又不得不承认,胡长海这厮确实在‘混’江湖上是一把好手。当年同在别人麾下为一口饭食几十两银子打生打死,不过十多年后,就已经是执掌一方小有名气的帮会首脑了。自己还在藏头露尾朝不保夕,别人却可以前呼后拥锦衣玉食。
对于胡长海‘混’的诀窍,天河鬼也看得很清楚明白,他不是初出江湖的稚儿,江湖上的门道和诸多诀窍他很清楚。这‘混’的关键就是要找到有力的靠山,能让更上面更有力的势力觉得‘你有用’‘你能用’那么你的机会就比其他人大得多了。当然如何去找,如何让人去感觉到你的‘有用’和‘能用’,那又是一门难以言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高深学问。在这方面胡长海无疑是个天才。就天河鬼所知的,如今胡长海在青州混得风生水起,最重要的便是搭上了南宫家的线,被之前的那什么正道盟分了一个什么监察使的位置,能从南宫家手中漏些吃食下来,对一个地方帮会来说那已经是受用无穷了。
不过天河鬼对此也并不羡慕。到了他这样的年龄,早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,该走什么样的路。胡长海能混不假,混出的这番名堂确实也算不错,在他眼中却和一只吃得脑满肠肥的狗差不多,别人施舍的残羹剩饭他不是不能吃,是吃着恶心,所以能不吃则不愿去吃。
“到了,天河老弟,便是这里。两位贵客也久候我们多时了。”胡长海回过头来,全是自然之极的和善和热络,好像真是和他相交了几十年的知己兄弟一样。
顺着胡长海的手势看去,前方正是一座大大的凉亭,以几株间隔有致的阔叶乔木为基础,别具匠心地稍加材料修饰而成,浑然天成别有生趣。凉亭中,两位男子显然正是胡长海口中所说的贵客,正在身边女子的陪伴服侍下慢慢饮酒,一副恬然自得的样子。
只是等看清这两人的模样,天河鬼却是瞳孔一缩,站住了脚步。
那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,模样俊逸,但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令人不舒服的感觉。还有一个浓眉大眼,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,纵然是在这饮酒之间也是气度严谨,好似一名正在专心公文的官员,不过他面色苍白,似乎大病未愈,右手手腕上缠着绷带甲板,左手则是齐肩没有了。
“这两位是雍州红叶军参赞,熊国光大人,还有桂宏亮大人。听说天河老弟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,而他们从我这里听说了天河老弟的事,立刻便让我找你来,大家宴饮一场,谈天说地岂不美哉?”面对这两人,胡长海一张凶恶狰狞不下于天河鬼的脸笑得和一只猫咪一样。
天河鬼却看也没看胡长海,只是盯着亭中的两人冷冷道:“原来是你们?”
在这里看见这两人,除了惊讶之外,天河鬼心中并没有什么警惕和害怕。以这里开阔的环境来说,根本不是适合埋伏的地方,他从这两人身上和环境四周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杀意和杀气,更主要的是即便是动手起来,他也不怕。
“来了?请坐。”熊国光看着天河鬼,微微一笑。他坐在矮椅上,身边是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娇俏小侍女在替他斟酒夹菜。另一边的桂宏亮则是搂着一个白衣少女,略微带点不满和忌惮的眼光看了天河鬼一眼,轻轻哼了一声。
天河鬼却并不动弹,只是冷冷说:“你们两个魔教余孽胆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?难道不怕我禀告州牧大人将你们拿下?他可说了,他就算不好杀你们,也可以将你们废了修为送回雍州去。”
“他敢?”桂宏亮不屑地冷笑了一下,一手拿起酒壶喝了一口,转而又看着被搂着的女子。天河鬼这才发现他搂着的女子不止一身白衣,也还赤着足,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下,居然和那个跟着茅山道士的叫明月的女子是一模一样的打扮,容貌上也略微有几分相似。桂宏亮那搂着的手伸到这女子的衣裙中不断摸索着,而那女子看似神情冷漠,但面上和颈脖的肌肤都透着动情的粉红色,好似是强行装出那冷淡模样似的,感觉说不出的别扭。
另一边的熊国光则是淡淡一笑:“顺天神教都不在了,什么魔教余孽那自然也只是以讹传讹的虚名。如今我们只是雍州军参赞而已,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麻烦,那位刘俊峰刘大人虽然古板了些,却还是知晓厉害的,不会贸然来和我们为难。天河兄弟无须多心。今日只是请你来喝喝酒,谈谈天。”
天河鬼冷眼看了看这两人,再转过头来看着胡长海,冷声问:“原来他们便是你口中的贵客。我记得你应当是帮着那什么南宫家的正道盟做事的,现在又来讨好将军府的人,这般两面三刀,不怕南宫家那边知晓了之后要你好看?”
“天河老弟你这是说哪里的话。”胡长海的样子好像菜市口被人污蔑了多拿了一把白菜的老太太,满脸的委屈和痛苦。“正道盟诸位少侠推举我虎山门为青州监察,协助州牧刘大人协调青州江湖中事,这乃是因为我急公好义行为端正,也是有心想为江湖正道出一分力,何来替南宫家做事之说?熊大人桂大人是红叶军参赞,为天下苍生抵挡西狄蛮子数十年,功德无量。兄弟你与我相交十多年,知道我最为佩服的便是好汉,请两位好汉来喝喝酒,介绍自家兄弟给他们认识一下,如何又是讨好别人了?”
转过头不再理会胡长海的废话说辞,天河鬼看向坐着喝酒的两人说:“老子是个粗人,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也就省了吧。有什么事便直说,若是想要报那一拳之仇,就滚回雍州去将伤养好了再来。”
“你的拳,是好拳。”熊国光淡然一笑,笑得很虚弱。他用那包扎起来的右手费力地指了指空荡荡的左肩。“就算在红叶军中,能打出那样一拳的人也不多。相信就算大将军看了,也要说上一声‘好’。”
“他说好说坏,关我屁事。”天河鬼咧了咧嘴。
熊国光淡淡地继续说道:“对于能打出这样一拳,却一直籍籍无名的人,我很好奇。然后我在胡门主这里打听了不少你的过往,去青雨楼搜集了些你的事迹,我又对你更好奇了。所以我很想请你来,一边喝酒一边好好聊聊,问你些问题。”
天河鬼皱了皱眉头。若是只听这人的话语态度,倒好像真是惺惺相惜,不打不相识,英雄重英雄,但这人可是出身雍州将军府的魔教中人,修炼顺天神策,以江湖传言来说几乎可以算是疯子般的人物,真有可能会和旁人相惜相识重英雄?更何况自己那一拳伤他伤得如此之重,被视作生死大仇才是常理,总不能是修炼顺天神策真个修炼得疯了,偏偏就要对将自己打残打死的人才能生出相重相识之心。
忽然间啊的一声娇吟,旁边那被桂宏亮搂在怀中的女子好像被摸捏得再也忍受不住,身躯一阵哆嗦叫了出来。然而还不等她脸上的粉红和微微扭曲的失神娇柔之色褪去,桂宏亮就一把捏住了她的脸,凑到近前几乎是脸贴着脸看着她说:“别叫出来。就算是舒服到觉得到死了也值了的时候也别叫出来,表情也别动,还是要那样冷冰冰的,否则我会用绳子将你身上最嫩的地方给一片片割下来。对了,还有眼神,一定要是那种高高在上,看着我就像看一坨路边的狗屎一样的不屑的眼神……”
白衣女子脸上的粉红色和极乐的余韵飞快地又被恐惧之色所替代,娇躯也在僵硬中微微发抖。
“桂宏亮。”一旁的熊国光冷冷出声了。“我在这里招待客人,你的那些恶心玩意躲到没人的地方去玩。”
“我喜欢在这里。”桂宏亮转过头来却也冷冷地看他一眼。
“我不喜欢。”熊国光眼睛一瞪,一股森然的杀气如海潮般地散发而出。虽然他依然是面色苍白,说话的中气不足,这一刻给人的压力却恍如噬人的妖魔。
当啷一声,他身边那正在替他夹菜的小女孩吓得丢掉了筷子。
桂宏亮的眼中有光芒一闪,似乎也有狰狞之色浮现出来,不过随即又叹了口气,举了举手说:“好吧。这次你是主事的,我听你的。”
言毕他径直站起,也不看天河鬼和胡长海两人一眼,搂着那白衣女子自顾自地去了。
天河鬼挑了挑眉毛,这一幕颇有些古怪的场面倒让他对这魔教妖人越发地好奇起来。之前对这些人的印象大都来自于江湖传闻,这亲身接触之后感觉又有些不同,那个叫桂宏亮的亵玩女子什么的倒也罢了,这个叫熊国光却让他看不透。这人言语客气举止端正气度不凡,但刚才那一抹狰狞杀意又来得那般汹涌自然。以天河鬼的眼光,自然能看出那绝不是装出来的假把式,而是真正的毫不掩饰地‘想杀’。
上一刻还是气度不凡的名士风范,下一刻就露出癫狂屠夫般的狰狞气息,而且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假装出来的,这不是名士假装成屠夫或者屠夫假扮成名士,而是既是名士也是屠夫。
“你是怎么的了?居然在贵客面前如此失态!”胡长海忽然出声怒吼起来。原来服侍熊国光的那个小侍女瘫坐在地站不起来,身下裙摆隐现一滩水迹,居然是被刚才熊国光的杀气吓得失禁了。
这里的会面显然不大适合让人知晓,所以除了这近身服侍两人的女子之外并没有其他下人在场,胡长海这位门主再是暴怒也没办法大喝一声来人呀拉下去,只得上前伸手就将那小侍女抓了起来。那不过是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孩,在胡长海的手中如稚鸡一般只能抖个不停。熊国光看了却摇摇头说:“也就是个小姑娘罢了,不用为难她。劳烦胡门主替我赏她二十两银子买糖吃。”
胡长海一脸好像要吃人的凶相马上缓和了下来,马上将那小女孩放了下来,还拍着小女孩的头呵呵笑着说:“只是吓唬吓唬她罢了,谁人不知我老胡对下面的人最是亲厚?只是不知是不是扰了熊大人和我天河兄弟的酒兴?要不我老胡马上叫人来再收拾一桌,或者移至别处?”
“不用,就这样吧。”熊国光摆摆手。“胡门主你也不用在这里了,就让我单独和天河兄弟聊聊就好。”他随即又看向天河鬼。“不知天河兄弟可否赏脸?”
天河鬼大喇喇地坐到了桌边:“好,正好我也有些闲工夫,有什么话你便说吧。”
目送着胡长海带着小侍女离开,这凉亭中便只剩下了天河鬼和熊国光两人之后,熊国光才开口缓缓问:“关于天河兄弟的过往,我已经大概知道了。我很好奇,所以特意来问问……以天河兄弟的身手,资质,为何直到现在还如此落魄?”
天河鬼看着熊国光目光闪动:“原来你是想拉我入红叶军?还是想收买我?”
“不,天河兄你想多了。”熊国光摇摇头。“这也是你不了解我们这些修炼顺天神策之人……或者用你的话说便是魔教中人……对我们来说,最终的目的并不是那么重要,重要的是过程一定要有趣。我来问你不是我想达到什么目的,或者说,最终是怎么样的结果对我来说不是太重要,你是想加入我们红叶军也好,还是想继续当刘俊峰门下客也好,那都无所谓。我来问你,单纯只是因为我很好奇——以你这般的身手,天赋,为何一直落魄至今?难道你看着其他明明不如你的人飞黄腾达,前呼后拥,对你蔑视轻慢,你心中是怎么想的?比如那胡长海,不过就只是善于阿谀奉承,见风使舵,投机取巧,却能如此风光得意。若不是你恰巧投入了刘俊峰门下,连见他一面都不能,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便让他派人给暗害了,拿着人头去领赏……而对你那悬赏根本就是个莫须有的罪名,不过就是唐家和神机堂将一个黑锅随手丢在你头上罢了。面对这一切,你心中是怎么想的?难道不觉得冤屈,不觉得不平,不觉得羞辱,不觉得愤怒么?”
天河鬼默然,半晌之后才嗤拉一笑:“原来你们也知道胡长海不过只是个阿谀奉承,见风使舵,投机取巧之辈。”
……
重新踏入这片古怪的树林的时候,小夏的感觉有些奇妙。
其实距离那时候跟着洛水帮追踪而来,遇见明月,一切风波至此开始的时间并不怎么长,不过一年多,但中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重,他往日回想起来都觉得恍如隔世。直至今天重新踏入这里,看着当日留下的种种痕迹,心底的丝丝回忆才渐渐复苏。
最明显的还是灭怒和尚留下的那个方圆里许的巨大天坑,不过重新长出的草木将之完全覆盖了,再不是当日如大地疤痕一般的狰狞显眼,看起来就是古怪些的地形而已。小夏跟着明月漫步其上,想及当日和这位迷一样的少女初见的种种,当日那单纯如婴儿,清丽绝美如仙子,魅惑如妖精一般的身影,却和现在面前这明月没办法契合在一起,也不知多了什么,还是少了什么。
脚下青草从中有什么东西硌脚,小夏一踢,却是一块破损陈旧不堪的机关零件,也不知是当日那位胡香主身上的哪一个部位。举头四顾,他掩埋的那云州大汉的坟墓,还有掩埋洛水帮那些人的坑也不知道在哪里去了,后来应该是被洛水帮的人给重新挖掘出来过,但无论是不是,如今在重新长出的草木中都再也看不到了。那些尸体若是还在,也都该成了这片草地树林的生机的一部分。
大地春回,生死轮转,往事已矣。
越过这片大坑,随着明月再走了一会,终于来到了这片树林中最隐秘也是最中央的区域,那半株黑木巨树的位置。
这半株黑木巨树倒没有什么改变,依然还是那样,需要数十人才能合围的巨大树桩上,雷击之后焦黑的痕迹到处都是,不见枯死的迹象,也没有重新焕发生机的意思。以小夏如今的眼光来看,能感觉到有一股极为稳固,深邃的力量蕴藏在其中。
不过这些都来不及分心去细究了,因为在那巨大的树桩旁正盘膝闭目地坐着一个人,似乎是察觉到明月和小夏两人,睁开眼睛站了起来。这人一身僧袍,二十岁左右,圆脸阔嘴,圆眼蒜头鼻,看起来很有喜感,正是十方。
“阿弥陀佛,清风道长,明月姑娘,你们来了。”十方对着他们两人合十一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