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府,长江北岸。
刘体纯和党守素分头驻扎在运河的两岸,一旦运河有警,他们就能立刻地发动夹击,把少量的敌军消灭在其中;若是敌人实力强大,他们也可以据守营寨,因为分兵两处中间还有很长的距离,所以敌军一时也难以夺取这两座桥头堡,这样对岸增援过来的明军也不会陷入没有安全登陆地点可用的困境;如果敌人的实力更强,那他们视情况就会在水师的掩护下撤退。
不过这因为邓名在运河上有着大量的眼线,甚至还能从淮安拿到第一手的情报资料,所以清军主力不太可能突然出现在扬州附近,所以刘体纯和党守素的部署只是为了以防万一:如果林启龙突然倒戈相向,山东清军派一支军队高速来袭,而且运河上的眼线也因为重重原因没能及时预警的话,明军也不会因为大意而一下子失去对扬州地区的威胁和控制。
刘体纯的大营设在西面,位于运河入口的上游,这是因为邓名觉得刘体纯更靠得住,能够更好地禁受住大批漕船从眼前经过的诱惑。而党守素则被安排在下游方向,和刘体纯一样距离运河入口足有二十里远,这样党部虽然能远远地看见运河入口处的繁忙景象,但还是很模糊的——虽然委员会同意了罚款规则,但大家都觉得在饥饿的人眼前晃悠肉包子是种非常残忍的行为,所以一致同意把党守素放在这个位置。虽然党守素身在北岸,对过往粮船、银船看得还没有镇江的李来亨、王光兴和马腾云清楚,走上二十里路去抢漕船的难度也比坐船过江要大,总而言之,委员会把党守素当成内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。
“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人?”想起大家对自己的偏见,党守素就气不打一处来:“不就是因为我心直口快,每次分东西的时候嗓门最大,邓提督(带党守素下江南后,他不知不觉地也不再指名道姓地称呼邓名了)不痛快的时候我第一个代表大家发牢搔,还有就是邓提督的象牙我第一个搬回家吗?我做过的事,马腾云和王光兴有时也会做,每次我挑头后,他们两个也可能有人支持我,为啥不把他们两个放在这里,非要把我放在这里呢?”
一心要让别人刮目相看的党守素对手下要求很严格,平时也不去仓库数钱粮了,而是把这份时间用来学习,就是坐在帐篷里听师爷给念《春秋》,听说震烁古今的关二爷就不喜欢数银子而是喜欢看这本书。
传令兵走到门口的时候,就听到了里面一声响过一声的鼾声,其中夹杂着抑扬顿挫的朗诵声。
见惯不惊的传令兵没有叫喊,而是直接走入了营帐,师爷摇头晃脑地读着书,虽然看到传令兵进来也没有立刻停止,而是保持着原来的语速又念了几句,才意犹未尽地轻叹一声:“好!”
恋恋不舍地把手中的书放下后,师爷望向传令兵:“有事吗?”
“嗯。”传令兵点点头,自从党将军把闲暇时的消遣从巡视粮草库改成读书后,本来精力过人的党将军就成了天天睡不醒的瞌睡虫,扎营北岸后,几乎每次来报告时,都能听到将军的鼾声和师爷的朗诵声在合奏。而且这种时候将军睡得都特别的香甜,不冲着耳朵嚷嚷都喊不醒他。
“刚才有两艘漕船漂到了我军营地附近。”传令兵小声汇报起来,太阳下山后,有两艘可疑的漕船从上游漂了下来,被执行警戒任务的明军士兵拦住,并搜查了他们的船只。
两条船上装满了粮食和银两,还有一些漕运士兵夹带的江西土产,没有隐藏着清军士兵或是能够用来引火的东西。
“他们怎么会跑来这里?”师爷的第一反应也是其中有诈,两艘漕船失控也不会顺江漂流出二十里来,清军怎么会不救援满载钱粮的船只呢?再说这两艘船既然能在党守素的军营前恢复控制,那他们就也能在更上游的位置抛锚停船。
不过明军哨兵搜遍全船,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,而他们还记得党守素的交代,那就是一定不许抢夺漕船;既觉得蹊跷不愿意放人,又限于军令,值勤的水营军官就派人来请示将令。
“嗯,我和你们去看看把。”师爷知道值勤的官兵既然起了这么大的疑心,那一定检查得很仔细,所以他觉得也只有放人——这不是什么大事,师爷完全可以替将军做主,其实若不是清军有偷袭图谋而只是一起简单的事故的话,外面的值勤军官都没有必要派人来请示——不过在下令前,师爷改变了主意,决定自己也去转一圈,观察一下那些清军的神态。
“什么银子?”师爷和传令兵的对答被一声断喝打断,他们闻声望向中军位置,看到党守素不知什么已经清醒过来,正抬着头看过来:“我好想听到你们在说银子,还有粮食。我的银子怎么了?”
“将军的银子没事。”师爷赶忙让党守素安心。
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交代了一遍后,党守素沉思了片刻,毅然决然地说:“我亲自去看看。”
披上斗篷,党守素就大步流星地走向帐外,师爷紧跟在他的身后,卫士们也纷纷尾随而出,举起火把把党守素周围照的通明。
走到江边时,早就得到消息的值勤将领把清军士兵都押解了过来,大部分清军都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,只有一个为首者被警惕的明军带到了党守素身前,跪在地上回答党守素的问话。
和刚才说的一样,清军称其中一条船在运河口失控,另外一条试图救援的船也被它拖下下游,都卷入了江流中。一直到距离明军营地不远处才恢复了控制,然后就被党守素的水营快船截住带回江边了。
“我上船去看看。”党守素大手一挥,就带着师爷和几个亲兵跳上了漕船,虽然是晚上,但银条依旧散发出诱人的光华,而那层层的包裹也不能完全挡住新米散发出的稻香。
“刚收的稻谷吧,真是好闻啊。”党守素深吸了一口气,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陶醉的神采来,他随手抓起了几根银条在手中把玩片刻,然后轻轻地把除了一根外都放了回去。
拿着这最后一根银条,党守素跳回了岸上:“把那个头子带过来。”
押送钱粮的清兵头目又被带了过来,党守素上下打量了一番,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:“什么样的漕船,会不把银粮分开装,而是混在一起?”
“我们江西都是这样装船的。”清兵点头哈腰地说道。
“放屁!”党守素笑骂道:“虽然我没有劫过漕船,但我也知道有银船、粮船之分,这分明是用钱粮来晃老子的眼睛。”
说完,党守素低头深深地看了那银条最后一眼,然后就用力一挥,把它掷回了船上:“你们是提督派来的吧?回去告诉提督,不用试探了,再来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说完党守素就喝令道:“把这些假扮清兵的家伙给我打回船上去!”
党守素的士兵齐声答应,一通乱棒打出,打的那些清兵抱头鼠窜,都逃回了船上。
看着两条漕船拔锚起航,在夜色中缓缓向上游驶回去,党守素哼了一声:“想罚老子的银子,会有那么容易吗?我说到做到,绝不会拖大伙儿后腿的。”
和师爷回到营帐后,师爷就又拾起那本《春秋》要继续给党守素朗诵。
“等等!”党守素举起右手阻止了师爷的举动,他左手伸入怀中,摸了摸自己正飞速向柔软、平滑方向发展的小腹,对师爷苦笑道:“再学《春秋》,我人都要废了啊。”
“那东家想念什么?”师爷也不勉强,根据他的经验,党守素会在一百个字以内进入梦乡,这么多天以来将军就一直在开头这点地方上徘徊。
“师爷教我画画吧。”党守素确信自己是没法学关二爷了,不过不是还有张三爷嘛,听师爷说张三爷好画画,尤其善于画仕女——美女,咱也喜欢呐。
……
“不是说党守素是个大老粗而且还特别贪财么?不是说闯贼都是头脑简单的蟊贼么?”在党守素营地上游数里外,停止十条漕船,刚刚去过明军营地的两条没有返回运河而是来这里和同伴汇合。
这些漕丁和押送人员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兵丁,他们觉得自己那套被江流卷到下游的说法毫无破绽,但不想明军从巡逻兵丁到统帅,就没有一个相信的。不过幸好船里真都是漕运的好东西,所以明军虽然连船底都派水鬼下去摸了一遍,也没有发现任何威胁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一个小头目问道,这些人一路押送着漕船前来,虽然银山触手可及,但却无法可想,只好把这份贪念压在心底。
看到了驻扎在扬州的明军大营,这些人的心思就再次活络起来,明军距离运河这么近,显然是有切断漕运的企图吧,而且就算有顾忌和默契,银子摆到眼前不会不动心吧。
这些官兵也没有什么太周密的计划,就是打算用刚才编的那套谎话,让党守素吃下两船钱粮,然后他们把十条船统统报了折损便是。
“事到如今——”领头的人一咬牙,计划已经暴露了,如果不让大伙儿都发财,那肯定会有去告密的:“只有一不做、二不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