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嘉二年,正月十五。
陈恨叹气。这大好的日子,他从掖幽庭出来才一年,一年前李砚还让他学做宠臣,结果才一年,所有事情就又回到了原点——皇帝都是大骗子。
原本也是他上的折子要辞侯爵,没有侯爵,他不在乎。只是谁知道李砚还给他加码,顺手就把他弄进了掖幽庭。
——还是用奴籍把你在宫中钉死了,最为妥当。
陈恨哭丧着脸想,不但如此,他还把李砚给惹毛了,李砚彻彻底底地疯了。
——竟教你与朕都忘记了,朕原本就可以对你做些什么。
他要做些什么?陈恨是完全猜不透了。
他跟在李砚身边这么些年,只要是关于李砚的事情,他自认为没有他不知道的。谁知道李砚重生一回就全变了。
老猫抓住老鼠之后,一般不直接吃,要玩一阵儿,把老鼠玩得奄奄一息了再吃。
陈恨觉着自己现在就是这只老鼠,被老猫压住了尾巴。
老鼠再叹了口气。
这回进掖幽庭,就算是把老鼠甩到猫窝里了。下回老猫在窝里一翻身,爪子微微一动,他的喉咙就要被划破了。
陈恨有时想直接问问李砚,问他到底要什么。他要什么,自己毫无保留地全都给他,只求他别再吓唬人了,快把造反的这一页掀过去吧。
若李砚非要他的命呢?陈恨三叹,那才是真要命呢。
养居殿偏殿内,陈恨换上掖幽庭中人所穿的蓝裳。蓝颜色的衣裳染起来方便,所以掖幽庭中人都穿这一身。
时隔一年,他再穿这身衣裳,感觉还挺熟悉的。陈恨挽起袖口,再提了提衣摆,就是这衣裳有些大了,他觉得自己被装在一个蓝颜色的麻袋里。
掖幽庭中人没有父兄在身边给他们加冠,所以此间人一辈子都不曾束冠,只是用与衣裳同颜色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来。
都是掖幽庭的人了,侯王的玉冠也不能再戴了。
陈恨将玉冠卸下,用发带随意绕了两圈,就把头发绑好了。
偏殿外边,竟是高公公在等他。
“这衣裳确实是大了些。”高公公上前,整了整他的衣襟,“一时之间也找不见合适你的衣裳,你从前在掖幽庭的衣裳,被皇爷除晦气烧了。这一身是从前做坏了的,压在尚衣局,没人穿过。这衣裳原本的主人,比你高一个半头呢。”
陈恨抬头,仿佛眼前真有这么一个人,感慨道:“那可真高啊。”
高公公笑道:“你呀。”
高公公较他矮些,一抬眼看见他给自己系的发带,又笑着拉他的衣袖,把他带到廊下宽栏杆上坐着:“老奴给你重新弄弄。”
“谢谢公公。”陈恨坐在栏杆上晃着双脚,这时天色已经渐黑,远处宫墙渐渐都亮起灯来,正对着的是怡和殿的方向。远处的怡和殿亦是灯火辉煌。
照着宫中旧例,晚间在怡和殿有元宵宫宴,李砚得去。
高公公见他不紧不慢、绝不催促的模样,知道他大约是不想跟着去伺候,只盼着拖延时间,等皇爷去了怡和殿,他也就一晚上都不用见皇爷了。
高公公忍着笑,道:“皇爷还在养居殿等你。”
“啊?”陈恨愣了愣,胡乱答了句,“我……我怕猫。”
“你怕猫?谁不知道侯府那只猫被你宠成了一座山。”
“我怕大猫!”
等会儿还要去见李砚,陈恨一想起他就腿脚发软,在栏杆上坐也坐不住了,直往下滑。
“你做什么?”高公公拍了拍他的肩,“皇爷早去怡和殿了,没等你,怕你在诸臣面前难堪。”
陈恨撑着双手,重新坐好了,低声抱怨道:“他要是怕我难堪,又何苦把我弄进掖幽庭?”
谁知道高公公总说自己老了老了,耳朵还是好使得很,他只道:“那不是你一心要跑,皇爷又一心要留你。”
“他……”陈恨一噎,再压低了声音,磨了磨后槽牙,“疯皇爷。”
“皇爷再疯,不是为你?”
“行吧,都是我的错,我不该一心要跑的,可我就是……”他缩了缩脖子,“怕死。”
高公公且笑不语,陈恨又愤愤道:“高公公,你不知道今日下午皇爷有多吓人,如果那时候我现切皇爷一刀,他整个人肯定都是黑的,还会咕噜咕噜往外冒黑泡泡的那种。分明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兔崽子,怎么说变就变了呢?”
高公公推了他两下,陈恨捂嘴:“我失言了,我不该把皇爷说是小兔崽子的。”
高公公微微叹气,一只手把他的头发拢起来:“你到底明不明白皇爷是为什么疯的?”
陈恨不觉,信口便道:“‘我是为林妹妹病的。’”
高公公不明就里:“什么?什么林妹妹?”
陈恨一时忘记了,《红楼梦》里的故事在这儿,也就只有李砚与他知道,他便道:“这是个故事,下回我给高公公讲。”
方才高公公将他头上发带拆下来之后,就随手递给了他,这会子要用了,伸手向他要,才看见陈恨手里绞着发带,打了一个一个的死结上去。
高公公气极反笑:“你做什么呢?”
“我……”陈恨手忙脚乱地拆解,又是随口胡诌,“心似双丝网,中有千千结……”
张先的这句词,在这儿也只有李砚知道。
“好罢。”高公公帮他绑好了头发,无奈叹道,“你若真不想去见皇爷,今晚老奴做主,给你开假,你明日再来。”
躲过一晚是一晚,陈恨也实在是怕了李砚了,得了他这句话,忙不迭就向高公公道谢。
高公公狡黠一笑,低头摆弄发带,悠悠道:“不过皇爷没让你搬到掖幽庭去住,你就住在养居殿偏殿。今晚你不用去见皇爷,说不定皇爷会来找你。”
才是正月十五的天,傍晚时候天上又飘起了小雪。陈恨将目光投向院中积雪,他在想,他能不能再生一回病,暂时避开李砚。
“不许胡想,皇爷让我看着你呢。”
陈恨玩笑道:“高公公还是特务头子?掌控东厂?”
他又反应过来了,这儿没有这种东厂,这也是个只有李砚才知道的东西。
高公公道:“好了,别说胡话了。晚饭还没吃吧?老奴在御膳房还有点面子,带你去吃点东西,你也换换心。”
陈恨再道了一声谢,就直接从栏杆上跳下去了。也才三级石阶,不高,就是他那衣裳大,踩了衣摆,脚下积雪又滑,差点儿就面朝地儿摔了。
高公公实在是无奈:“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?总是胡闹。”
陈恨笑道:“高公公,方才我跳下来时,感觉自己像个降落伞。”
为人处世,高公公是宫里最厉害的,但这回,他简直要被陈恨气坏了:“离亭,你别再说旁人听不懂的话了行不?”
陈恨向他道歉,又摸着鼻子笑了笑。
有时候他会觉得庆幸,得亏这儿有李砚在,否则他跟别的人说话,他们一句也听不懂,那岂不是要把人给逼疯?
陈恨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好、最宽容、最善解人意的人,自己明明都这么怕皇爷了吧,却还是能找出他的某一个好处来。
去御膳房的路上,他又遇见了章老太医。
天黑,章老太医只看见他的人,没看见他身上穿着的衣裳,远远地就朝他打招呼:“侯爷,你又装病不去赴宴?”
陈恨解释道:“我没装病,上回我是真的病了。”
待看清楚他身上的衣裳,章老太医问他:“诶,你知道老夫行医这么些年,最擅长治的是什么吗?”
“是什么?”
章老太医靠近,神秘兮兮地道:“是屁股。”
陈恨陪笑:“那还挺别致的。”
“你要是什么时候挨了板子,还有……你就来找老夫,老夫保证给你治得完好如初。”
还有后边的那句话,章老太医好像是含着一口水说的,陈恨没听清,他问:“还有什么?”
“还有提前预防屁股疼的。”章老太医咳了两声,佯正经道,“你知道治未病吗?”
“我知道呀,‘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。’”
章老太医正经点头:“对,就是那个。”
陈恨挠头:“治挨板子也是治未病?”
两个人出去吃饭,路上遇见熟人,那必然是要带着熟人一起吃饭的。于是——
章老太医现已加入晚饭队伍,本队队长:高公公。
他三人在高公公住的院子里吃饭。高公公在御膳房果然是有面子,案上菜色,不比元宵宫宴的差,案上酒水,也不比元宵宫宴的差。
“老高。”章老太医用手肘碰了碰高公公的胳膊,“陈离亭这么喝酒,是不是不大好?”
高公公转头去看陈恨,见他双颊薄红,一只手举着酒杯,另一只手撑着脑袋,摇晃着连坐也坐不稳,分明是已经喝多了。
高公公叹道:“他看上去没心没肺的,其实心里也难受……”
话还没完,陈恨就猛地一拍桌子,把两人都吓了一跳,他喊道:“李寄书!”
高公公惊道:“哎哟,还真是喝多了,怎么敢这么喊?”
“你这个……”陈恨脑子混沌,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骂李砚,“你这个”、“你那个”了许久,也憋不出一句话来。
高公公见他吐不出什么话来,便放了心:“没事儿,由他喝吧。”
陈恨再拍案,嚷道:“我不就是犯了点错儿吗?可我不是未遂吗?那不是没成儿吗?你不是及时赶到了吗?你怎么就是压着我的尾巴呢?你……”
“老章。”高公公转头对章老太医说,“你看他这是?”
章老太医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耍酒疯啊。”
陈恨乱嚷了一阵,忽然又坐得端正,双手搭在膝上,清了清嗓,道:“忠义侯。”
二人不解:“这又是怎么了?”
陈恨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跑到对面去打揖:“臣有罪,求皇爷恕罪。”
二人恍然大悟:“一人分饰两角。”
陈恨跑回位置上坐着,正了正衣襟,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儿,道:“行吧行吧,朕恕你无罪。”他又颠颠地跑了两步上前,抓着空气拍了两下,道:“你我君臣,一切如初。”
陈恨转身,扑通一声跪下,抱着凳子腿儿抹眼泪,感恩戴德道:“多谢皇爷!”
这一出戏很快就演完了,陈恨从地上爬起来,第三次拍了桌子,将桌上酒杯都震倒了:“就像刚才这样多好!李寄书你非得……我……”
陈恨气急跺脚,仰天哀嚎一声,再抹了一把脸,往桌上一趴就睡着了。
章老太医感慨道:“今儿老夫算是开了眼界了。”
高公公嘱咐:“你可千万别说出去。”
这时外边响起叩门声,高公公托章老太医照顾照顾陈恨,自己起身去开门。
门外人是匪鉴,满面焦急之色,门才开了条缝儿便忙开口:“高公公……”看见房里的陈恨,似是松了口气:“这下好了,侯爷也在。”
高公公笑道:“怎么了?侯爷现在没用了,侯爷疯了。”
匪鉴焦急道:“皇爷也疯了。”
“怎么?皇爷也喝醉了?”
“没有,宫宴上皇爷滴酒没沾。群臣散后,皇爷把自己关在怡和殿,我在外边守了一会儿,觉着不大对劲,就过来了。”
章老太医也凑了过来,捋着胡子道:“若信得过,老夫给皇爷开一味药。”
他指着趴在桌上睡得正好的陈恨,道:“醉酒的陈离亭一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