熏风翻了荷叶,惹了桂子,吹得一廊灯笼摇摆出一个个氲开光圈来,蓉姐儿怯生生隔着花窗望过去,知道不该看的,却就是盯住了挪不开眼。
嚅嚅着不开口,他的声音明明低的很,又像是响在耳边,隔着墙偏好似擂在心上,他眉梢眼角透出来的这点子热切烫红了蓉姐儿的面颊。
风从水面带来的倒不是凉意,反叫她浑身都燥起来,徐小郎哪里知道他自个这般神情全落在蓉姐儿眼里,看着她竟垂了眼睛带点羞意,倏地也跟着心跳起来,他想往后退一步,却鬼使神差的往前迈去,不由自主的离她更近。
蓉姐儿脸上染了红晕,自家都觉着脸颊发烫,夜色下却瞧不出来,看他不说话,心就跳得更快,有心遮掩,随手扯了盏灯笼下来,遮却了半张脸,想借了灯谜开口,却转了一圈儿也没寻着谜面儿,竟是一盏白纸灯笼。
徐小郎盯着那双手看,粉嫩嫩的手,带着两串金镯子,银红纱条的衫子把她那几分娇艳衬足了,就似那一回,她头上簪了粉霞芍药花。
“没有嘛!”蓉姐儿平日里最是大方爽气,说起话来跟蹦豆子似的,这回说话却不知觉就软下来,娇滴滴的带着鼻音。
徐礼心头微跳,眼睛不敢再去看她,收了目光盯在那灯笼上,这却是他出的,拿细白纸糊在竹质灯笼框子上,打一味药名,谜面看着无头绪,实则最好猜的,既是白纸,那便是白芷了。
他才要开口,就听见蓉姐儿说:“是不是猜人名?没面目是不是!”她觉得自个儿猜对了,一张白纸可不就是没面目焦挺,拍了巴掌,刚才那付羞模样全然不见。
等她把灯笼往下一放,眼睛对了徐小郎,立时又不知为甚羞了起来,缩手缩脚的不敢正着脸瞧他,侧过身去,只露了半张脸给他看。
徐小郎一怔,他自然听过水浒,书院里墨刻本子流传很广,哪个不在正经圣贤书面藏两本闲书话本子来看,不意蓉姐儿竟也看过,看见她掩了口,像是失口的样子,逗她道:“一百零八将,你最喜欢哪一个。”
不论谁问,蓉姐儿只回一句,爽爽快快就是武二郎,当着他却开不出口来,少见的扭捏起来,抬眼瞬一瞬,又转过眼波去:“武二郎。”
徐小郎却没觉得蓉姐儿不规矩,倒起了谈兴,又往前一步,预备说说别个,却看见蓉姐儿背过身去,细碎碎的脚步一响,知道有人来,也往后退开两步。
却是雁姐儿,手里拎了两盏灯笼,一盏美人灯,一盏梅花灯,上前两步,言笑晏晏:“蓉姐儿,看,我又猜出来一个。”
见她模样不对,侧了头顺着她站身的地方去看,徐小郎早就躲到一边,石家三房的表弟恰巧一步赶上前来,拍他的肩膀:“你在瞧哪个。”
脸上还带了贼兮兮的笑,站得这样近,自然是在瞧园子里的人,说着也把目光投过去,蓉姐儿早早躲到实墙后边,雁姐儿因着夜色浓了,举起灯笼照在脸边借光。
她生的娇怯怯,尖巧巧的瓜子脸,风拂了额前碎发,耳边坠着的两粒米珠儿晃晃悠悠映出珠光,落在露出领口的脖子上,一荡一荡,衬得肌肤如玉,眉目如画。
雁姐儿一瞧竟是熟人,不似外男般拘紧,弯弯眉毛笑一笑:“三表哥好。”道完一声便拉了蓉姐儿往前:“你才一盏,等会子没彩头好拿了。”
石家老三待雁姐儿自不陌生,却从未这样近的瞧见过她,看她弱不胜衣,轻柔柔一笑,倒似响雷在脑门前炸开,竟再迈不开步子,钉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徐礼怕他瞧见蓉姐,拿手往他前眼一晃,石家老三还在发怔,嘴里喃喃:“美哉,斯人。”这句一出,徐小郎面上色变,一巴掌拍在他头上:“看什么看痴了。”
石家老三回过神来,不意自个儿竟怔在原地发呆,脸上飞红一片,急急咳嗽两声:“没谁,没谁。”指东说西道:“说那院子里出水荷花,倒是开得又大又艳。”
这个时节哪里还有荷花,徐礼越发疑心,强忍着拧眉,心里只觉得蓉姐儿那付模样叫别个看了去,一个“艳”字,除了说她,还有谁当得。
两个各有心思,石家老三看看前边还有花窗,扯一扯徐礼的袖子:“那几个吃酒去了,咱们猜灯谜罢。”许在那花窗间能再瞧见她,在家中石老太太屋里也常常见到,今儿却像换了一个人。
徐小郎略一踌躇,他既想再看一看蓉姐儿,又怕她让石老三看了去,迈了两步,见石家老三专往花窗前的灯笼边站,赶紧上前两步:“猜谜有甚个趣味,不如去前头喝酒。”
一个死拉着一个只不肯,两个人在墙对面比起力道来,蓉姐儿雁姐儿两个都听见争闹声,拿扇子挡了脸,只露一双眼睛,往花窗边瞧去。
雁姐儿只看见一道身影人就僵住了,不知不觉把那挡脸的扇子放了下来,有心说上两句话,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。
又是喜又是羞,一门心思只盯着徐小郎看,蓉姐儿缩在她后边,手里紧紧捏住湘妃竹的扇柄,一只手不住去绞扇坠上的流苏,半晌才开口:“咱们走罢,这有什么好瞧的。”
这只一句,徐小郎便认出她的声音来,转身望过去,眼睛略过雁姐儿,盯住她露出来的半张脸,目光炯炯,微微一笑。
雁姐儿只如三魂去了六魄,腿脚软绵绵的无力,身上却满面红晕,手都在发颤,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,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,他竟也记着她,还对她笑。
蓉姐儿忽的抬手把一双眼睛遮住,到底舍不得,又把扇子偏一偏,露出一只眼睛来,见徐礼还盯过来,一下子打开了心窍,原来不懂的那些事,这一瞬全懂了。
回去坐在台前,蓉姐儿抱了弟弟,任他抓着胸前金锁片玩,只木呆呆的不说话,秀娘只当她灯谜没猜出来,心里头不快,也不说什么。
雁姐儿却如失了魂一般,石家两个姐妹不好叫她独个坐着没人说话,递了话头过来,她却偏偏不接,痴痴只想着那个笑,旁的全看不见,连席上的声音都听不到耳中去。
石家两个姑娘是定了亲的人,到相看那一面,男女都打过照面,不是那等盲婚哑嫁,只听媒人说合,一个扯扯另一个,使了个眼色,石婵更大一些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她们俩是订了亲的,当着各家夫人的面最要紧的便是庄重,不曾往前头去玩,看雁姐儿这模样,别是让人看见了,说上话了罢。
两个有了这番猜测,回去便说给母亲听,石大夫人原就不喜这个上门亲戚,女儿这里才说完了,那边儿子院里就有小厮来报,说少爷自回了家便没怎么用过饭,日日只坐着发怔。
订了亲的女儿跟未长成的儿子,自然是儿子更要紧些,石大夫人再一细问,那小厮说的话吞吞吐吐:“哥儿回来,问了好几声,姚家姑娘。”
石大夫人一口气堵在胸中差点儿吐出不来,在家严防死守,不意到了外头出了这样的事,她身上染了风寒,八月十四那日不曾去小姑子家中,也算得是在眼皮子底下,竟敢弄这个鬼。
但凡天下母亲自家的孩儿总是好的,坏的全是别家孩子,她气得拍了桌子便要去雁姐儿院里,还是奶嬷嬷一把拉住了:“太太可不能去,这是打老太太的脸呢,先探问探问,许没这些个事儿。”
“老三什么样儿我不知道,从我肚皮里爬出来就没心没肺,长大这样大,何曾看见他吃不下饭去,这事便是没有十分,也有七八分了。”石大夫人白着一张脸,这个瘟神请来了便送不走,不说养到出门,及笄前定是送不走了,儿子还没定亲,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若真闹了出来,难道真叫儿子娶个甚都没有的孤女!
她恨恨捶了两下桌:“把老三给我看紧了,一有什么都来报给我知道。”说着又咬牙,早知道便不相看,早早定下来,原来她倒是瞧中了一个,庄家的姐儿,想着两家走动说合一番,还没个影儿,后头王家捐了官,她便又觉着蓉姐儿不错,虽年岁小些,等一年又没甚个差别。
谁想到儿子竟糊涂了,叫个孤女迷了眼,是个母亲便容不下这等事,想到小院里只有雁姐儿跟她随身带来的丫头婆子一处,立时拨了两个小丫头过去,说是为着照顾她,实则是看紧了她,不许她的腿迈出后院去。
这边蓉姐儿到了家,摸了那只阳江风筝不放手,细细的竹骨,缠得紧紧的麻绳,她在秀娘眼里就是个空长个子没长心肝的傻妞,也不疑有它,只听她说怕茂哥儿一把抓破了,便给挂到她日常写字画画的地方。
说她明白了,回头一想又糊涂起来,统共也没见过那人几回,怎么就……越想越痴,咬了指甲在被窝里打滚,玉娘还只当蓉姐儿是小娃,看她燥的睡不着觉,日日给她炖桂花水去燥。
甜水是喝了,可还一样睡不着,竟还发起梦来,梦见那个人隔着花窗对她笑,第二日起来在纸上扒拉了天,她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,秀娘也觉着不对,去了屋里拿她那画纸一看,差点儿没乐出来,什么花啊果啊鸟呀都无。竟是一扇石雕的花窗,吴家院子里成套的琴棋书画。
赶情是喜欢人家的园子,转头就跟玉娘谈笑:“也不知道她甚个时候才长心眼子。”又是笑又是叹,比那起子早七早八就懂事的姑娘来,还是自家姐儿这样好,不操心。
玉娘也跟着笑:“说她不懂,不定哪一日就开了窍呢,这事儿,急不来。”
有一个急有一个不急,还有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,徐小郎送的那只风筝连丫头都瞒不过去,哪里能瞒得了她的眼,想是真个上了心,可这个姐儿也太小了些。
徐礼是小月里生的,便是按月份算也要十八了,王家的姐儿才多大,刚过了十二生日,还是虚的,等到她及笄,礼哥儿都要二十二了,这年级那成婚早的,孩子都能满地跑了。
他就是上了心,徐家也断不肯叫他娶王家姑娘进门,吴夫人把蓉姐儿一家子请来,打的是说给娘家的心思,原是她娘家大嫂露了这个意思,想着吴夫人与王家有交情,想托她说一说的。
她不知道外甥那意思便罢,如今知道了,怎么好再张这个口,一边是手心肉,一边是手背肉,礼哥儿的亲娘已经没了,再不疼着他,还有哪个为了他打算。
这事愁的吴夫人饭都咽不下,到是厨房那边送到徐礼屋子里的菜日日扫个干净,他脸上笑影也多了,眉间也没了郁色,原躲到吴家来过中秋,就是为着在徐家不如意,这时候怎么好戳他的心窝子。
等石大夫人风风火火的过来问,吴夫人恨不能躺在床上装病躲过去:“那家子姐儿宝贝的很呢,依我瞧着,跟老三的性子有些不相配,总要有一个稳重些的才好。”
石大夫人叹一口气:“我省得,我瞧着这姑娘教养不错,往后进了门慢慢来便是,这老三的亲事,可是断断不能再拖了。”她说的眼圈儿都红了:“儿女都债,这个儿子,也不知怎么竟看上雁姐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