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莲米,”潘氏高声叫了丫头:“赶紧着再到前头问问,那船来了不曾。”她中气十足的嚷完了这一声,又去推还在摇椅上抱了猫儿哼曲的沈老爷:“女儿女婿回来,你这就付邋遢样,把那头发用点刨花水梳梳。”
说完这个,自家又去屋里镜台前头照着,拿了根银簪子比划,想想还是开了妆匣,拿了金的出来,插在发间照了半日,拢拢腕上的镯子出门。
沈老爷还坐在摇椅上,抬眼看看老婆,嘴里啧一声,伸手挠挠小白的下巴,小白眯了眼儿乖叫一声,沈老爷当了潘氏不说,等她说出几步才道:“老黄瓜还刷绿漆了,充什么嫩妇。”一句话还没说完,大声打了喷嚏,原是潘氏开的香粉盒子不曾关上,叫暖风一吹钻进鼻子里。
小白吃这一吓从他腿上跳下来,几步蹿到栏杆上,沈老爷坐起来撑了手,拿绸袖子擦擦鼻子,拄着拐杖往门前去,一只手背在身后,慢腾腾往前:“急个甚,这会子怕才到江州。”
自接了信,沈家便忙乱起来,潘氏把自家院子里的厢房赶紧扫出来,每日在丫头莲米芝麻面前不知要念叨个多少回:“我那外孙女儿可是千金小姐,各处都要打点好了,门框桌角都不许见灰。”
她心心念念着蓉姐儿,还比划给丫头看:“走的时候到我这儿,这回回来,怕要到我这儿了。”连说带比的,迈了一双小脚往前院去找儿媳妇:“兰娘,那衣裳可做得了没?蓉姐儿一箱子茂哥儿一箱子,还有秀娘四郎的,样样可不能少,他们这山长水远的,不定就带的齐。”
孙兰娘一日不知听她吩咐几回,潘氏年纪大了,倒比过去松的多,也不再挑她的刺儿了,只话比原来又还多些,听见她又说,把算盘一放:“娘,都八百回了,早早就做着呢,比着妍姐儿的身量再小些,家里便是做这个的,哪还能短了。”
潘氏吩咐完这些,转身忙忙去厨房里察看,看那头前两日买来的七斤重的大肥鹅,又问灶上的妇人:“可给水给菜了没有,不许再吃那糠,把肉养糙了,看着门前买点子活鱼它吃,吃得肥肥的,给我外孙外孙女吃。”
“早备下啦,老太太交大运得着这样好一个女婿,可着泺水都数不出那么富的来。”那灶上的妇人奉承她一句,潘氏不欲笑的也咧开了嘴儿,还要嘱咐一声:“蜜枣买了没,蓉姐儿要吃。”
她自接着秀娘的信,便没停过,屋子早七早八的理了出来,把自家屋里的陈设摆来换去,又是添妆镜又是添梳子,比着妍姐儿屋里的来,孙兰娘全靠着秀娘才能置下这份家业,沈大郎老实惯了,家里做得这样大了,还只老老实实当个木匠,这两个没甚好说的,独妍姐儿心头不乐。
挨着孙兰娘一坐,噘起了嘴儿:“阿婆可没待我这样。”潘氏小气惯的,家里进项百两,她用个十两就觉得过奢了,开着这样的绸坊,一季做上四身衣裳她都要念叨,孙兰娘当了她的面给妍姐儿做两套,背着她再给添。
所幸潘氏年纪大了,记性不好,哪一身穿出来,说是旧的她都信,下回再做衣裳还要叹:“箱子里头都塞不下,你那些旧的,还不跟新的一样成色,做什么又要裁新衣。”
到了蓉姐儿这里便全然不是,一知道她要回来,赶紧把绸庄里的叫进来,带了两个小工,拿了二十多样花样子,看看这个花色鲜亮,那个样子时新,一气儿给蓉姐儿做了十身,从上衫到下裙,这才是一季的,又寻了人来打金首饰。
兰娘瞧见女儿不乐,拍她一回:“可不许再说这话,她几年回来一趟,不说十身,就是按着一年四季十六身来算,也该她做上四十件了,跟妹妹比,羞不羞。”
妍姐儿道理都懂,只心里过不去,吃了教训嘟嘟嘴儿,孙兰娘又问她:“你给妹妹弟弟预备的东西,可做得了没?”妍姐儿不论像娘还是像爹手上活计都不会错,针线上头尤为出挑,一付马踏飞燕送往夫家去,哪个不说好。
“还差个猫儿眼睛,那绿线怎么都挑不着好的。”妍姐儿绣了一付猫儿滚绣球送给蓉姐儿,样子就是按着小白来的,用的毛也是小白身上褪下来的,她还记得大白是鸳鸯眼的,问道:“也不知道大白是不是还在呢。”
如今的沈家可是大变了模样,开面五间到底三层,前边是商铺,后边临了水,妍姐儿一个独居一个院落,架了秋千种了花木,身边跟了两个丫头侍候,还有婆子抬水洒扫,正经是个富贵人家的姐儿了。
沈大郎也招了小徒弟,他如今接了活计全交给徒弟来做,自家只指点一回,因着妍姐儿定了亲,他打定女儿这一套家具俱要自个儿动手,倒比过去不得闲了,连个妆匣子都拿了酸枝木慢工细活的雕出来,富贵牡丹,百子千孙个个不重样。
王家这回是回泺水来,江州虽有宅子到底离得远了,泺水又没赁下房子来,想先在沈家住上几日,再回乡下庄子里头去,那儿倒是起了个大宅,专叫人看着,王老爷嘴里说的守坟,便是想回王家塘去。
秀娘私下里问丈夫:“爹这是甚个意思,他回王家塘去,那,那边那个怎么处?”说的便是朱氏,王老爷前半辈子没当个好爹,后半辈子又没当个好丈夫,瞧着是想甩下朱氏留她在泺水过活,总归女儿都嫁出去了,也没个牵绊,可这老婆总是他娶进门的,难道就这么不管了?
王四郎却知道的多些,王老爷自生病便不大好,常把过去的事翻出来,在金陵住了多半年,一去
瞧他,便听他说起亲娘来,说些原在王家塘如何困苦,全靠了吴氏针线度日,一会又说当年接了儿女来泺水,实是手中还无权柄,若似后来那般,也不会就这么打发了儿子女儿。
王四郎一言不发,听他半真半假,总算在自个儿面前是服了软的,若不然,连这半真半假的话都不会说,谁知道他是不是真个后悔,见他年纪大了还遭这个罪,倒有些信起因果来,好好一个人,原在家能吃一只蹄膀一斤白酒的,竟是说病就病了,瘦得脱了行不说,人还老了许多,为人子虽不好说到因果上去,可他瘦下来的病症,倒跟故去的亲娘一个模样。
这才急着往寺里去作法事,又疑心是她怨自个儿不心诚,给她迁坟的时候没守足日子,越说越往那上头靠了,王老爷这一病,人也萎靡了,再做这样的梦,更是神神鬼鬼的念叨,王四郎还特请了一尊菩萨来,摆在王老爷房里安他的心。
这上头他不便说,心里却是痛快的,秀娘叹了一回也住了口,她还有别事要烦,这些年沈家的绸坊赚头多,那些个姑子隔得远不曾说话,等家去了,必然有闲言碎语流出来,她不耐烦见,却又碍着亲戚脸面不能不见,总不好叫人说富了就忘本。
各样礼物还是给桂娘的厚着些,萝姐儿那里更是做了几身衣裳,想着她也要定亲了,该有几身好行头,心里还打定了主意,绸庄里给她置上四季衣裳再两套头面,也算是给她添妆了。
蓉姐儿归心似箭,一进了江州就急个不住:“还有多会子到?怎的还不到?”她不独想阿公阿婆,还想玉娘,恨不得立到船头去。
在江州大船换了小船,一路摇过清波门,一进了水门,蓉姐儿就掀开船窗上的帘了,抱了茂哥儿点给他看:“这是清波门,对面还有南水门,往这儿是咱们家。”
茂哥儿似懂非懂,听到这里却知道摇头:“不是家!”他算懂事就是在金陵长大的,只认那一个家,这水乡乌瓦,还有浸了沉年水渍的褪色墙面,一样样都眼生。
蓉姐儿拍拍他的屁股,转头跟秀娘道:“娘,我想吃曹婆婆家的鹅肉包子!”茂哥儿听见鹅肉包皱着的脸松开来:“宝宝也吃包。”他正经的小名是该叫观保的,往菩萨面前寄了名,给起的小名,到他嘴里却成了宝宝,一家子都跟着混叫起来。
“宝宝小馋痨。”蓉姐儿刮脸皮,茂哥儿巴巴看着姐姐,弯了身把脸埋到她散开的裙子里,两只扶着她的膝盖,头顶磨裙子小牛似的扭来扭去:“宝宝不馋痨。”
这么些年才是头一回回去娘家,这回再去娘住,可跟原来寄居不同了,秀娘一路都带着笑,看着儿子女儿玩闹,叮嘱一句:“跟着你姐姐叫,要叫阿公阿婆。”
自茂哥儿长大了,还不曾见过阿公阿婆,更别说唤他们一声,才说完这一句,就听见外边叫:“妞妞,妞妞船来哉。”
蓉姐儿一探头,看见潘氏沈老爹两个,手挽了手正立在桥上,潘氏早就花了眼,沈老爹眼睛却好,一看见窗里头戴红花的女娃儿就指:“这是妞妞。”
潘氏这才高声叫起来,蓉姐儿也顾不得规矩了,伸头出去,冲着桥上招手:“阿公,阿婆。”两个老的原是走到清波门去,接他们进来,才行到一半儿,人就到了,急急又折反回去。
沈老爹眼睛好,脚却慢,潘氏急得不行:“老东西急死个人,你慢着,我先去。”说着甩脱他的手,一路迈了小脚飞快的过去,沈老爹走上几步歇一歇,嘀咕一句:“小脚老太婆。”
蓉姐儿先跳下船,大柳枝巷子还同旧时一般模样,她左看右看,只觉得门前的柳树也矮了,墙也底了,连原来宽阔的河道都窄起来,旧邻居听见了抬箱子的声儿出来一看,眯了眼儿道:“这是蓉姐儿罢,你阿公阿婆可想你呐。”
茂哥儿趴在秀娘怀里,头也不肯抬起来,蓉姐儿却乐问一声好:“刘家姆妈好。”说着又张头去看,见潘氏从巷子口进来,快步往前去,后头甘露兰针才下船,急急拿了围帽往前追:“姐儿,姐儿好歹遮着些。”
蓉姐儿已是一把抱住了潘氏的胳膊:“阿婆,我想煞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