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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 第三百零九章 庆安新县

第三百零九章庆安新县

安西和大食的战俘交割是俱密以北的外阿赖山口的阿漫河进行,这是一条蜿蜒三百余里的中等河流,河水平缓匀速,乘平底船可直接渡过河,这条河默默无闻地流淌了千万年,但在今天,它却成为大唐帝国和大食帝国的南方分界线。

初夏季节,这里举行了一规模盛大的交割仪式,宽约六丈的河面上,一字排开了三百多艘平底船,延绵十几里,这种平底船没有人驾驶,双方各自一边的船弦上栓上铁链,每一艘船南北各五根,长约几十丈,靠人力将船拉过对岸。

在河的南面,来自信德地区的十万民夫将不计其数的粮食袋从马车、从象车上卸下,这些民夫都是信德当地平民,个个长得黑瘦矮小,俨如蚁群一般,民夫们将粮食背上平底大船,待平底船装满粮食,北岸民夫一声呐喊,上万人拉动铁链,大船晃了晃,缓缓向对岸移去。

在河北岸,数万从碎叶赶来的汉人移民已经准备就绪了,当平底船刚刚靠岸,他们便涌上船,将堆积如山的粮食搬下船,装上一辆辆牛车和马车,随即离开,向修建在百里外波悉山以东的平阳城驶去,那里有唐军修建的三座巨大城堡,是李庆安为了保护波悉山银矿和准备夺取吐火罗而修建的屯兵城,现在暂时用作中转粮食。

粮食在平阳城暂存,然后会被运送到俱战提,在那里上船,沿真珠河向西,最后通过一条支流运送到碎叶,这是一项繁杂浩荡的工程,包括粮食交换战俘,双方都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。

两万唐军部署在阿漫河北岸,这是第一批粮食交换战俘,共五十万石粮食交换五千战俘,五千呼罗珊战俘已经带到了,他们列队站在最后,心情激动地等待渡河。

数百名唐军文职官员在忙碌地清点粮食,河两岸十分安静,只听见民夫们不时喊发出的整齐号子声。

李庆安骑马立在一座靠河边的小丘上,他目光复杂地望着河对岸,对方居然出动了数千头大象来搬运粮食,每一头大象上都有三名象骑兵,李庆安看得很清楚,一名驾驭大象,另外两名为弓手,脸上皆涂了油彩,这是信德的土著士兵。

这数千头象骑兵是他没有想到的,将来攻打信德时,他肯定就会遭遇到这支军队,他可以用火药对付这支军队,但他却想到了另一种办法,不仅有效,而且很有趣,这一刻,李庆安的心忽然热了起来,他就恨不得明天就尝试一下。

这时,一名文职官员奔来禀报:“使君,第一批十万石粮食已经清点无误!”

虽然李庆安和曼苏尔达成了粮食换战俘的原则性协议,但各种细节却是由他们各自手下商量达成,包括交换战俘方式、批次和具体人数,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敲定,双方草拟了一个具体的流程,按照这个流程他们有条不紊地进行交换。

按照流程,当大食一方交付了十万石粮食后,大唐一方就需要释放一千名战俘,李庆安点点头道:“可按照约定执行,不必再向我禀报。”

文职官员立刻奔回,大声喊道:“释放第一批!”

第一批一千人的战俘开始登船了,很快便坐满了渡船,铁链绷紧,对面的民夫将船只再拉回南岸,船只刚刚靠岸,一千战俘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,欢呼着冲上岸,有的张开手臂奔跑,和南岸的大食士兵紧紧拥抱,有的匍匐在地上,感谢真主给予他们自由。

最后一个上岸的是大食将领齐雅德,按照双方商定,他是在第一批获释,半年的战俘生涯和高强度的矿山劳动,使齐雅德瘦了很多,但精神不错,脸上长满了两寸的胡子。

船在缓缓向对岸前进,离自由也越来越近,但齐雅德却没有了即将重获自由的喜悦,他感觉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,银矿山挖矿时挥动铁杵的情景仿佛还在他眼前晃动,那当当的挖矿声,那挥汗如雨的胳膊,那弥漫着酸臭味的破木板房,冰天雪地的劳作。

这一切都将成为遥远的记忆,未来,他齐雅德何去何从?

这时,过来两名士兵对他道:“齐雅德将军,曼苏尔殿下请你过来。”

“曼苏尔!”

齐雅德一惊,哈里发的继承人在这里吗?他顺着士兵的手指望去,看见了站在河边不远处的曼苏尔。

和李庆安一样,曼苏尔也在阿漫河南岸视察第一批粮食交换战俘的过程,当第一批战俘登上岸,他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了。

其实他也明白,这次交换不会有什么波折,毕竟他在长安已经和大唐皇帝签署了停战和解协议,他也听到了大唐将发动吐蕃战役的消息,唐王朝暂时无暇西顾,而这大食也要发动西班牙战役,彻底剿灭倭马亚王朝的残余势力,也暂时无暇东顾,在这种局势下,双方都不会节外生枝,只要交换开始了,最终都会顺利完成。

曼苏尔看完第一批战俘交换,他便要赶回大马士革了,他在信德得到一个消息,阿拔斯哈里发陛下几年前的旧伤复发了,情况很严重,他作为大食储君,必须要立刻赶回去了,否则大权一旦旁落到野心勃勃的老阿里手上,他很有可能失去哈里发的继承权。

这时,两名士兵将齐雅德带了上来,齐雅德匍匐在曼苏尔脚下泣道:“齐雅德能重得自由,是殿下所赐,我心中不胜感激!”

曼苏尔笑着扶住他的肩膀,安抚道:“阴云已经散去,你将重返战场,我会给你创造建立功勋的机会,洗去你被俘的耻辱。”

齐雅德是穆斯林手下第一大将,虽然他这次被俘,但他过去的赫赫战功还是让曼苏尔对他另眼看待,他有心收买此人的心,让他转而为自己效力。

此刻,齐雅德心中对曼苏尔充满了感激,他亲吻着曼苏尔的靴子,道:“我现在心中只有伟大的先知,只有哈里发陛下,然后就是曼苏尔殿下,如果殿下不嫌弃,我愿意做殿下的奴仆!”

这明显就带有效忠之意了,齐雅德心中明白,怛罗斯一战,重创了呼罗珊势力,穆斯林失去河中地区,已来日不多,齐雅德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去处,今天他抓住了曼苏尔的机会。

曼苏尔扶起他笑道:“随我去大马士革吧!我会给你新的机会。”

曼苏尔回头看了一眼对岸山丘上的李庆安,恰好李庆安也在看他,虽然相距数百步,但两人都看到了对方,他们心里都明白,和约只是暂时,当他们解决完各自的国内问题,他们之间的战争还是会爆发。

进入四月以后,碎叶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移民过来,西行的道路漫长而艰辛,不少年迈的老人不堪长途跋涉、不堪饥饿和病痛,在半路死去,但更多人是满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,满怀着对土地的渴望,经过数月艰苦跋涉,穿过河西走廊,走出玉门关,穿越茫茫的戈壁滩,翻越雪山,万里迢迢来到了碎叶。

碎叶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,当地官府早已划出了十万顷丰腴的土地,按每户的人数多寡各给一块土地,每块地从八十亩到两百亩不等,裴罗将军城、贺猎城,热海周边,一直到碎叶北面的大片领土,划出了八个移民定居点,这将成为碎叶州八个县的雏形。

移民们建立了保甲制度,十户一甲,五甲为一保,每十保设两名移民官员,移民们互相帮助,开垦土地,修建房屋,碎叶大地上到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。

阿漫河边的粮食交换战俘还在继续,李庆安则返回了碎叶,他的妻妾们都已在碎叶新宅居住,这天上午,李庆安带着妻子独孤明月乘马车来到了碎叶北部的一座新建小镇上。

他们乘坐一辆宽大的马车,一路之上,到处是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,林花大多已经消褪,路上弥漫着芬芳的苹果花香气息,高山上依然有皑皑白雪,在阳光下如蓝宝石般瑰丽,雪水融化,形成一条条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,汇成大河,山坡上是绒毯般的草地,柔软而细嫩。

李庆安坐在车厢内仔细地看着崔乾佑写来的战报,崔乾佑将他的策略执行得很好,对回纥压而不打,坚壁清野,步步蚕食回纥的地盘,这是李庆安反复考虑后做出的决策,他需要战争,不停息的战争,这是他控制安西的最好手段。

这其实也是安禄山的策略,对契丹时打时压,这样,他才能坐稳范阳节度使一职,假如王忠嗣在天宝六年也发动石堡城战役,他也就不会坐不稳节度使的位子了。

李庆安合上战报,久久沉思不语,马车晃了一下,将他从沉思中惊醒,他低头看了看妻子,见明月目光迷醉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,便吻了吻她额头笑道:“喜欢这里吗?”

明月依偎在丈夫怀中,轻轻点了点头,小声道:“这里和中原的景色完全不同,也不同于安西的半草原半荒漠,我很喜欢。”

“喜欢的话,我们也在这里修一栋宅子,用木头修建,背后是果树,小溪从屋前环绕而过,等秋天果子成熟时,你带着孩子去果园里摘果子。”

李庆安的话使明月的眼睛亮了,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采果子,那是多么令人渴盼的事情,她抱着李庆安的胳膊痴娇道:“夫君,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?”

李庆安轻轻搂着她的腰肢,暧昧地笑道:“嗯!我会努力,今晚上我一定加倍努力,早点实现你的心愿。”

明月俏脸晕红,她掐李庆安胳膊一下,从他的怀中坐直了身体,理了理额头上有些散乱地秀发,这时,她指着远处一片帐篷区有些好奇地问道:“夫君,那是哪里?”

李庆安看了看便笑道:“那里就是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地,也是汉民定居点之一,起名为庆安镇。”

“庆安镇?这不是你的名字吗?”明月好奇地问道。

李庆安没好气地笑道:“这是那个李嗣业拍我马屁起的名字,以后这里叫做庆安县。”

明月嫣然一笑道:“其实庆安县这个名字很不错,吉庆平安,正符合迁移汉民的期盼。”

“或许吧!”

马车缓缓进入了聚居区,李庆安吩咐一声,马车停了下来,李庆安下了马车,又将明月抱下马车,这时,一名中年官员闻讯赶来,给李庆安躬身施礼道:“卑职安置支使韩悦,参见节度使大将军。”

李庆安见他有些眼熟,似乎在哪里见过,便笑问道:“我见过你吗?怎么有些眼熟?”

那官员笑道:“大将军,其实我们见过,那年大将军就任河南道观察使,我是许昌县县令,当时大将军还去我们的豆田里视察。”

李庆安脑海里出现了大旱时节,路边那一片绿油油的豆苗,那个发明了根部点灌办法的县令,他顿时想起了起来,便欣喜地笑道:“原来是韩县令,难怪这么眼熟,你怎么会来安西?”

韩县令苦笑一声道:“上面要求许州抽两名官员去安西支援,太守对我不喜,便把我抽来了。”

李庆安知道他其实是受排挤来安西,不过此人很务实,又敢于创新,这样的官员来安西为官,是他李庆安的运气才对,李庆安便笑了笑拍了一下他肩膀道:“韩县令的能力我很清楚,这里要建庆安县,你就是第一任县令,假如你能顺利将此县建立,我就升你为碎叶州长史。”

碎叶州是都督州,都督是段秀实,都督主要负责军务,政务就由长史主管,而且碎叶已经是安西的核心地区,主管核心地区的政务,这就等于跻身于安西的高层了,韩悦知道这个李庆安在给自己机会,他大喜施礼道:“大将军请放心,卑职一定会筹建好庆安县。”

“好!你带我看一看移民情况。”

李庆安回头看了一眼明月,笑道:“你在车内等我吗?”

明月摇了摇头,她要陪夫君视察移民,李庆安笑了笑,便对韩悦道:“前面带路吧!”

“是!大将军请随我来。”

在韩悦的引导下,数十名亲兵护卫着李庆安及夫人走进了移民聚居区,从远处看,这里大部分都是帐篷,可走进了中间,才发现已经有木质建筑物了,有酒肆、各种店铺,卖日常杂货、衣料等等,中间最高的一栋木建筑是安置支使的官衙,主要是分配土地,筹建城池修建,编造户籍、调解移民间的矛盾之类的事物,一共有六名官员,韩悦是他们的头。

“大将军,现在这里一共有一千八百户,一万余人,移民主要来自河东,土地已经分配完成,每户一头牛也发下去了,现在大伙开始互助修建屋舍,不过现在播种麦子已经来不及,绝大部分人家的土地都播种了豆粟。”

“播种?”李庆安惊讶地问道:“刚开垦的土地就可以播种了吗?”

“这里的土地可以播种。”

这时,李庆安看见一名老者正蹲在地上研究土质,便快步走上去蹲下来笑问道:“老丈,感觉这里的土壤如何?”

老者回头看了一眼,见李庆安有大群军士护卫,便知道是大人物来了,立刻恭敬地回答道:“小老儿是河东蒲州人,我们那里土地很肥沃,大多是上田,但那是经过千百年的耕种才有好地,可这里的土壤竟然还比我老家的土地还要肥沃,而且水源阳光都很充足,这如果是麦子的话,一亩地至少可以收五百斤麦子,而且不用看老天吃饭,这是一块宝地啊!”

李庆安听得心中高兴,便又笑问道:“老者家里分得多少土地?”

安西的土地分配标准主要是按人均分配,以地域划分,一共有四种,主要是按距离中原的远近来定,比如距离中原最近的伊州是每人十五亩,到了龟兹拔焕城一带就增加到每人二十亩,碎叶是每人二十五亩,再向西是每人三十亩,此外还有上限限制,比如碎叶的上限是每户二百亩,这样一来,超过八口人的上户人家就会选择分家,以谋求更多的土地,土地属于永业田性质,可以继承,但不许买卖,户籍消亡则土地自动回归官府,五年不种不用则视同放弃土地,税赋实行租庸调制,家里有人从军则减免税赋,这比唐初的均田制进了一步,唐初的均田制是允许买卖,留下了一个土地兼并的口子。

老者连忙道:“我家里有六口人,属于上中户,分到了一百五十亩土地。”

“那老丈家里原来有几亩田地?”明月也饶有兴致地问道。

老者见明月美貌端庄,光彩夺目,却对自己轻言细语,心中着实对她有好感,便苦笑一声道:“不瞒姑娘说,我们一家六口原来一分田也没有,我们一家都是许大户家的奴隶,河东旱灾趁乱逃到关中,又随大流来到安西,却没想到真的得到了土地,听说这是李大将军的恩赐,可惜我见不到他,否则小老儿一定给他磕三个头。”

韩悦指了指李庆安,笑道:“这就是我们李大将军!”

‘扑通!’

老头跪了下来,连连给李庆安磕头,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大将军,你就是我们一家的再生父母,没有你,我们一家大半都要饿死,请受小老儿一拜。”

李庆安连忙扶住他笑道:“拜一拜就可以了,不用那么客气。”

这时,明月轻轻拉了李庆安一下道:“夫君,你快看!”

李庆安抬起头,顿时一怔,只见周围不知何时来了那么多移民,足有千人之多,听说他就是李大将军,都纷纷给他跪了下来。

李庆安心中感动,他连忙高声道:“各位父老乡亲,快请起来吧!”

没有人肯起身,有几个老者带头大声喊道:“感谢大将军给我们土地,感谢大将军废除奴隶!”

旁边的韩悦也叹道:“大将军的均田制固然令人欣喜,但废奴令才是真正令人佩服,这条律令必将彻底改变安西。”

废奴令是安西出现得的一个重大变化,在安西不允许拥有奴隶,取消奴隶市场,严禁奴隶买卖,考虑到实际情况,可以有雇工,但人身绝对自由,主雇双方凭借一纸契约明确雇佣关系,上面写明雇佣期限、工钱等等条件,期满后双方可自愿协商续雇与否。

这是完全不同于内地的一条地方律法,先从迁移民开始,一年内,所有的安西民众都必须执行,包括官宦人家,比如李庆安自己就主动释放了家奴,他府上的三十几名下人都获得了自由,现在李庆安以每月最少四贯钱来雇佣他们,每旬休息一日,每年有半个月的假期,皆不扣工钱,年终则多加两个月以上的奖励。

这就是后世的雇佣劳动关系了,尽管有些超前,但这条废奴令却得到了绝大多数官员的支持,大家都很清楚,蓄奴和土地兼并相辅相成,是大唐出现社会危机的根源所在,而且安西急需增加户数,废奴便可保证了这一点,李庆安在安西这块新地方实行废奴,可以说这条地方律法顺应了现实的潮流。

当然还有很多细节性的规定以堵住漏洞,比如有些大户人家会用纳妾和收义子办法,把女奴变成妾,把男奴变成义子,变相躲避废奴制,这些都有相应的规定来堵住了漏洞,其次惩罚也是极为严厉,不肯废奴、私卖奴隶、变相蓄奴者将被杖一百,责令改正,不肯改正者则没收财产赶出安西。

安西的废奴制也得到了广大底层移民的支持,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土地不会被兼并,他们的子女不会成为奴隶,但这条律令将面临的抨击李庆安也有了心理准备,他很清楚,这条律令一出,大唐各地的奴隶都会逃亡安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