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知道了。”贾诩挥挥手,示意董越可以走了。
董越眨着眼睛,不明白贾诩是什么意思。是说他可以回去喝酒了,还是说他可以滚蛋了?他一肚子疑问,却不敢问,只得弱弱地应了一声,和张绣交换了一个眼神,一起退了出去。出门的时候,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,贾诩静静站在院子里,带着说不出的神秘。
贾诩没有回头,等了一会儿,这才转身,回到堂上,推开李儒的房门。李儒已经坐了起来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嘴角带着笑意。贾诩有些尴尬,拱拱手。
“正如先生所言,鲁都督胜了。”
“文和,这不是我能想到的结果。”李儒缓缓摇头。“我也没想到他会胜得这么轻松,这么快。我和你一样,伯仲之间。”
贾诩忍了半天,还是没忍住。“可是……这怎么可能?傅允不是无能之辈,弘农城的防务还是可圈可点的,就算坚持不了太久,十天半个月总是没问题的。半天,这也太离奇了。”
“文和,你知道傅允,可是你不知道鲁肃。”李儒摆摆手。“消息就是消息,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不亲眼见识一下,你是无法想象得到的。”他顿了片刻,又道:“你觉得马超、阎行的武艺如何?”
“自然很强,堪称少年一辈中的最强者。”
“马超在虞翻面前走不了一合,而虞翻的太极矛法正是由吴王所创。”
贾诩无语。
“高手过招,胜负生死,都是一两合的事。看似只差一点点,却可能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大山。”
贾诩一声轻叹,苦笑着摇摇头。“先生休息吧,我出去应付一下。”
李儒欣慰地点点头,闭上眼睛,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。贾诩出了门,却没有去前院,他回到自己的院子,胡车儿、毌丘兴已经回来了,正焦急地等着他,神情兴奋。看到他们,贾诩什么也没说,让他们守好门,不准任何人进来。
胡车儿、毌丘兴搞不清状况,却也不敢违逆贾诩的命令,乖乖地站在院外。毌丘兴又招来几个卫士,将院子牢牢守住,不让任何人出入。
——
阎温看着赵衢,一言不发。
赵衢坐在席上,不时的看一眼门口。他在等贾诩。鲁肃让他带了一句话给贾诩,具体什么话,他不肯说,非要当面对贾诩说。阎温觉得他已经被吓晕了,搞不清状况。
究竟谁才是你的盟友?
不过,也正因为如此,阎温相信赵衢带来的消息是真的。如果不是过于惊人,赵衢不会被吓成这样。就算是读书人,那也是凉州的读书人,谁还没见过几个恶人?
可是这鲁肃未免也太恶了些,半日破城也就罢了,居然直接杀了傅允?
门口静悄悄的,贾诩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。董越和张绣也不见了,不知道是在和贾诩商量还是怎么回事。这个消息太突然,形势陡然逆转,没有人有哪怕一点准备,都需要冷静一下,考虑接下来的应变措施。
鲁肃在短短半天时间内拿下弘农,形势对朝廷非常不利。如此一来,朝廷不得不在潼关驻扎重兵,还要在冯翊严防死守,阻止鲁肃突入关中。四万步骑够不够?按常理是够了,可问题是现在不能按常理来评估形势。按常理,鲁肃怎么可能在半天时间内攻破弘农?
鲁肃击破的不仅是弘农城,还有朝廷的信心。天子收到这个消息之后,还有和鲁肃对阵的勇气吗?
要想守住潼关,贾诩和董越至关重要。他们如果倒向鲁肃,突入冯翊,朝廷必败。他们如果还支持朝廷,守住河东,那朝廷的侧翼就不会有危险,只要一心一意守住潼关就行了。
董越是个蠢人,好办。贾诩却不怎么好说服。原本打算看看他的反应,估计一下他的决定,他不露面,这个计划自然落空了。
阎温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。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,更何况他和贾诩还有那么一层关系。贾诩没有理由杀他,也没必要。他关心的是贾诩的选择。既然无法与贾诩面谈,他就只能自己分析。
过了一会儿,董越进来了。他附在阎温耳边,将贾诩的反应说了一遍。阎温暗自松了一口气,心里有了计较。贾诩不表态就是最好的结果,他这是待价而沽啊。只要他还想讨价还价,就还有机会挽回,最怕的就是他立刻翻脸,像鲁肃杀傅允一样,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。
“将军是不是有些紧张了?”阎温笑眯眯地看着董越。虽然脸色有些苍白,但他喝了不少酒,脸原本就很红,一时半会地倒看不出来。
“我……我紧张什么?我女婿蒋干是吴国的典客,鲁肃看到我也得客客气气的。”董越虽然六神无主,却不肯示弱。“该紧张的是你才对,弘农丢了,关中不保,你们都会和傅允一样被鲁肃斩首。”
“那我把首级送给你好不好?”阎温笑得更加开心。“你拿我的首级去向鲁肃请罪,让他把弘农郡还给你,就说你这么做都是被人蛊惑,并非本意。”
董越瞅瞅阎温,没吭声。他再蠢也不会听不出阎温的反话。鲁肃怎么可能将弘农郡还给他,阎温的首级也不值钱。再说了,阎温是阎忠的族子,是贾诩的客人,他杀阎温就是和贾诩翻脸。在这种时候,他怎么还敢得罪贾诩。
“伯俭,别开玩笑了,我杀你干什么?”董越咽了口唾沫,强笑道:“我们都是凉州人,我怎么能用你的首级去换富贵呢。”
阎温暗自松了一口气。他不怕贾诩杀他,贾诩是个聪明人,不会办浑事,董越却说不准。不让董越认识到杀了他也无济于事,董越说不定真会这么干。他死不足惜,董越选择投降鲁肃,河东落入鲁肃之手,却对朝廷非常不利。
“看来将军是明白人。”阎温端起酒杯,向董越示意。“容我借将军之酒,祝贺将军。”
“贺我?”董越一头雾水。“我有什么值得祝贺的?”
“鲁肃攻取弘农,与朝廷对峙,将军助鲁肃,则朝廷必败。助朝廷,则鲁肃必败。天下尽在将军之手,难道还不应该庆贺一下?”
董越愣了片刻,觉得阎温说得有理,不禁有些兴奋起来。他很清楚,朝廷本来没把他们当回事,为董卓平反什么的只是嘴上说说而已,最多和之前祭拜段颎一样,承认董卓曾有功于朝廷。可是董卓和段颎的情况不太一样,段颎只是依附阉竖,抓了一些太学生,没有像董卓那样杀戮官员,甚至火烧洛阳。之所以愿意给他们这个承诺,还是因为孙策太强,朝廷不得不倚重凉州人,这才既往不咎。
可是朝廷还能击败鲁肃吗?如果朝廷最后必败,那我现在支持朝廷,岂不是自寻死路?
董越笑了起来,也端起酒杯,浅浅的呷了一口。“伯俭,朝廷还能击败鲁肃吗?”
“这也正是我要祝贺将军的第二个理由。”阎温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仅仅半天时间,弘农就失守,说明一个问题,凉州虽然出精兵,但不是每个凉州人都能做将军。凉州人虽已立足于朝廷,却还不够,还需要一些大将,久经沙场,能克敌制胜的大将。”
阎温笑道:“我相信,如果将军守弘农,鲁肃绝不可能半天时间就得手。”
董越深以为然。他也觉得傅允太无能了。弘农城啊,半天就丢了,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废物?早知如此,我何必等到现在,早就拿下弘农了,哪里会把机会留给鲁肃。如果是我守弘农,就算最后还是守不住,也不可能半天时间就丢了,白送鲁肃一个大功。
天下的读书人都一样,卖卖嘴皮子还行,行军作战一窍不通。想当年袁绍自为盟主,召集几十万大军攻洛阳,不是一样被太师打得落花流水。傅允虽然是凉州人,毕竟也是读书人。杨阜和眼前的阎温也是。凉州人要想真正掌握朝政,还需要他们这些能够冲锋陷阵的武人。
见董越面露得意之色,阎温暗自鄙夷,脸上却越发诚恳。“鲁肃虽勇,孤身深入,弘农荒残,户口不足,钱粮有限,他难以持久。要想长期作战,他只有进攻河东,取河东盐铁、钱粮自给。以将军之勇,文和兄之谋,纵使不能夺回弘农,守住河东也是绰绰有余。如此一来,鲁肃除了撤退,还能有何选择?所以说,将军助鲁肃,则朝廷必败。将军助朝廷,则鲁肃必败。天下形势操于将军之手,正是将军建功立业之时,当浮一大白。”
阎温端起酒杯,高高举起,笑眯眯地看着董越。
董越的眼角抽了抽,一声不吭。他不太相信阎温的话,但他相信一点,比起朝廷,鲁肃更看不起他。如果鲁肃得胜,不仅弘农没了,刚刚到手的河东也没了。可若是朝廷胜了,不仅河东还是他的,还有机会收回弘农。哪怕是为了自己着想,现在也不能轻易投降鲁肃,至少应该等一等,看看形势再说。实在不行,将女儿董青献给蒋干就是了,保住命总是没问题的。
董越主意打定,举起酒杯,豪气干云。“干!”
——
贾诩推开门,眯起了眼睛。
夜里下了雪,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,天地间亮得有些刺眼。
阎温拱着手,站在阶下,缁冠的顶部变成了白色,肩上堆着厚厚的雪,脚下的雪更厚,已经漫过了脚踝。阎温闭着眼睛,脸色发青,一动不动。
贾诩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胡车儿。胡车儿很委屈地吧哒着嘴。贾诩没有再说什么。论力气,一个胡车儿能打十个阎温。论口才,十个胡车儿也敌不过一个阎温。
“伯俭,这是为何?”贾诩一声轻叹。“快进屋,快进屋。”又对胡车儿说道:“还站着干什么,还不去温些酒来,再取些吃食。”
胡车儿应了一声,匆匆去了。阎温却晃了一下,险些栽倒。他扶着廊柱,哆嗦着发紫的嘴唇,强笑道:“文和兄,温有一事不明,夜不能眠,想向文和兄请教,希望没有打扰文和兄休息。”
贾诩连连摆手,扶起阎温,将他拉到屋里。阎温浑身冰凉,两条腿也冻得像木棍一样,只能靠在贾诩身上,慢慢挪进屋里。贾诩脱下他的外衣和鞋,将他推到还有热气的床上,用被子裹好。阎温打着寒战,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。
胡车儿取来了酒和粥,贾诩亲自喂阎温吃了一些。热食下肚,阎温的脸色才渐渐恢复。他看着贾诩,露出苦笑。“以文和兄之智,想必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。”
贾诩拱着手,浅笑道:“伯俭谬赞,我愧不敢当。若是有智,又怎么会如此狼狈。”
阎温知道贾诩话中有话,说他离间董越,争夺河东。这些事逃不过贾诩的眼睛,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夜就有请罪的意思。见贾诩不肯接话,他只好主动开口。事关重大,个人的荣辱只能先放一边了。
“文和兄,我实在不明白,当初董太师主政,为何对关东士人曲意笼络,却对我凉州士人不予理会?”
贾诩垂着眉,一时出神。看到阎温站在庭中,他就知道阎温为何而来。不过阎温这个问题还是触动了他的内心。当初董卓延揽关东士人,可谓诚意拳拳,蔡邕、荀爽、何颙、郑泰,韩融、陈纪,哪个不是尊崇备至,可是后来袁绍一举兵,几乎所有的关东人都反了,和袁绍里应外合,明的暗的,战场上,朝堂上,甚至不惜行刺客之事,只想把董卓除掉。
董卓是干了不少坏事,可关东人何尝清白,那些事里又有多少是关东人栽赃的?袁绍授意王允杀袁隗、袁基等人,这个罪名最后也落在了董卓头上。
关东、关西隔阂太深,就连关西人自己都不自信。如果当初董卓不是过于尊崇礼敬关东人,而是扶植关西士人,结果也许是另外一个局面。如今凉州士人入朝主政,机会难得,毁了太可惜。
贾诩沉默良久。“伯俭,我今年五十有三,弱冠举孝廉,入朝为郎,迄今三十年,身心疲惫,一事无成,乃夫子所言之无闻而不足畏者,担负不起重任。后生可畏,你们当努力。”
阎温看了贾诩半晌,起身下床,恭恭敬敬地向贾诩行了一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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