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翻抚着胡须,轻轻吁了一口气。“看来,臣是惹了众怒了。”
孙策斟了一杯茶,推到虞翻面前,笑道:“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?”
虞翻接过茶杯,躬身致谢,浅浅的呷了一口,润了润嗓子,平复了一下心情。他知道会有麻烦,但他没想到麻烦会这么大,居然有人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陷阱。孙策之前已经同意蒋山之名,现在又不与他商量,直接否决了之前的决定,改名紫金山,这里面肯定有原因。孙策或者是不便言明,或者是爱护他,这才不与他商量便做了决定。既然是孙策决定的,将来有人问起,他也可以置身事外。
“大王,建业虽是权宜之都,将来却还是陪都,户口会迅速增加,行商坐贾不在少数,粮食的消耗终究是个大问题……”
虞翻取出一卷图,摊在案上,一边指画一边解说。建业沿江,船运原本是最好的方式,但建业以下不远便是入海口,风高浪急,并不适合运粮船行驶。正因为如此,吴王夫差争霸中原时就挖了一条运河——胥渠,由太湖向西,经溧阳、芜湖直通长江。
虞翻考虑了两个方案:一是在句容、湖熟之间挖一条运河,沟通太湖与秦淮水上游的支流句容水;一是在丹阳挖一条运河,沟通秦淮水上游的另一条支流溧水。不管哪个方案都要开山,工程量都不小,不可避免的要影响当地人的生活,比如征发更多的徭役。
比征发徭役之类更麻烦的是风水。对有一定实力的豪强、世家来说,征发徭役还可以补偿,还可以运用关系避役,转嫁给其他人,影响风水却是逃不掉的,而且影响更大更持久。因此,对方案的讨论很快就由工程难易变成了风水之争,谁也不希望在自家附近破土,甚至有人传言,最近丹阳被吴会压了一头,已经屈居下风,如果风水再被动了,以后就更没翻身的机会了。
讨论来讨论去,最后结果就成了两个方案都有被否决的可能。
孙策静静地听着,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。这件事不仅仅是对虞翻个人的反击,更是对他的挑衅。建业原本属丹阳,而且是丹阳经济实力最强的区域,如果他在此建国,将建业等县划为王畿,被划进来的当然乐见其成,没被划进来的几个县,比如丹阳郡治宛陵就不这么想了。更何况他是吴王,吴会人是他的根基,丹阳人在吴国体系内的话语权有限,几乎没人进入核心圈,有点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。
说不定,这里面还有为陶谦父子鸣不平的意思。
情况很复杂啊,江东系内部也肥瘦不均,有人吃肉,有人喝汤,还有人连汤都喝不着。他们才不管是什么原因,他们只问结果。
“你倾向于哪个方案?”
虞翻指了指沟通胥渠与溧水的方案。“这个方案难度大,但一旦成功,维护方便,且经由胥渠,东可通太湖,西可通长江,经冷水至宛陵,对丹阳腹地的发展也有益。”
孙策不置可否。虞翻提的两个方案在历史上都曾经实施过,只不过一个在前,一个在后,相隔一千多年。第一个方案就是三国时实施的,名为破冈渎,第二个方案是明朝实施的,名为天生河。正如虞翻所说,破冈渎的实施方案虽然容易一些,但维持起来却很难,隋后期就弃用了,前后也就三四百年。天生河工程在明朝初年开凿,持续明清两代,二十一世纪还在发挥作用。
“两个方案都要仔细论证,不要急。”孙策手指轻点图纸。“粮食缺口暂时不会那么大,我们需要的也不是应急工程,要么不建,要建就建一个灵渠那样的,造福百代。”
虞翻心领神会,躬身领命。孙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谁,但这句话却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,建与不建,只取决于该不该建,能不能建,却不用被丹阳人的意见左右。
虞翻随即又说了一些事,大部分是建业城的规划。正如孙策所言,限于人力、物力,建业城的建设刚刚开始,只建了包括太初宫在内的几座宫殿,连宫城的城墙都没建,更别说石头城的城墙了,那只是一个方案而已。至于是谁传出去的,又是谁在后面兴风作浪,他回去再查。
“有一件事,臣倒是要先和大王知会一声。”
“什么事?”孙策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茶。虞翻说是知会一声,自然不是什么难题。
“有个叫严浮调的下邳人,信浮屠道的,说是与大王有旧。闻说大王建新都,想在新都建浮屠寺,为吴国祈福。”
孙策有些意外。“严浮调在江东传道吗?”
“来了有两年了,本来在吴县一带讲经说法,颇受欢迎,信众不少,名声堪与于吉相当。”
孙策惊讶不已。于吉是活神仙,又有高寿,很符合汉人修道成仙的梦想,他的信徒多可以理解。佛教宣扬的却是来生,按理说不符合汉人重今世的心理,佛教在魏晋之际大兴是因为乱世来临,今生无望,普通人只能求来世,怎么现在就开始兴盛起来了?
难道说,这就是大势所趋,无可阻挡?
“严浮调说浮屠道与太平道殊途而同归,论理之严密,浮屠道则更胜一筹。既然大王能建太初宫,以兴太平道,也应该给浮屠道一席之地,兼容并蓄,包容天下,方是圣主之量。且浮屠道有孔雀明王,正合大王凤凰之命,不应拒之门外,反信太平之浅显道术。”
孙策哭笑不得。这严浮调还真能扯,为了传道,居然将他和孔雀明王联系起来了。
“你可曾听他讲经?”
“听过一次,还读了一些他送的经书,觉得和易学、老庄都有些相似之处,只是过于枯寂了些。”虞翻耸耸肩,有些不以为然。“这也空,那也空,我们还如此费劲作甚?这一点,我觉得还是老子更有道理些,知其白,守其黑,无为而无不为。”
孙策大笑,随即又意识到一个问题,顿时笑不出来了。“严浮调除了送你经书,还送了什么人经书?”
“多了,他印了很多经书,四处派送,几乎家家一卷。”
“我去!”孙策忍不住爆了粗口,懊丧不已。这可是始料未及,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。我公开印书工艺,原本是为了推广教育,开启民智,没想到却便宜了严浮调。说起来,这也是命啊,雕版印刷大行于世的原因之一就是佛教大兴,对图文并茂的佛经来说,雕版印刷简直是为此而生。我一心想抑制佛教的传播,没想到却成了佛教传播的推手,怪不得严浮调视我为孔雀明王,要为吴国祈福。
“你把严浮调在江东传道的事说给我听听,越详细越好。”
虞翻不以为然。“大王和严浮调有旧,却也不必如此在意,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不能当真。”
孙策哼了一声:“仲翔,浮屠道听起来的确有些意思,可是控制不当,却可能动摇国本。别的不说,笮融在徐州干了些什么事,你没听说过吗?都说儒家厚葬费钱,这浮屠教可比厚葬费钱多了,他们尤其喜欢用黄金装饰佛像,有多少黄金都用得掉。”
一听到黄金二字,虞翻大吃一惊。身为计相,他太清楚黄金的重要性了。商业发展,财富的迅速增加,黄金、铜等货币原料的缺口原本就很大,他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弄钱,解决钱荒,如果再来一个喜欢用黄金涂佛像的浮屠道,岂不是雪上加霜?笮融的事,他也听说过,只以为是笮融一个人丧心病狂,丝毫没有往浮屠道上想。如果早些想到这一点,他绝不会让严浮调在江东传道。如今还要孙策来提醒,他有失职之嫌,愧对孙策的信任和器重。
见虞翻自责,孙策本想安慰他几句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严浮调这件事不是虞翻的责任,毕竟他人在建业,对吴县的事关心不够,又没这方面的知识积累,意识不到其中的危害也很正常。可是虞翻自负其能,受点挫折也是好的。这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,他这个穿越者也无法把控,需要这个时代的精英一起努力,而努力的前提就是保持足够的谦虚。虞翻在谦虚这个美德上显然有所欠缺。他如果不是这么自负,不可能注意不到蔡琰对天竺的研究,受点打击,以后多少应该有点警醒。
孙策和虞翻聊了很久,了解了严浮调在江东传道的大致情况,也将自己的担心传达给虞翻,最后问虞翻的意见。虞翻抚着胡须,沉吟了良久。
“大王,常言道,堵不如疏。这浮屠道既然能在江东传布开来,必有其蛊惑人心之处,单纯的禁止未必能奏效,说不定反助长了其声势,倒不如引其为我所用。”
“如何才能为我所用?”
“严浮调之所以起意要建浮屠寺,就是因为大王建了太初宫,有提携太平道的意思。既然如此,何不让于吉来,与严浮调展开论辩,看看谁是真道,谁是伪道?”
孙策皱皱眉。“这能行吗?”
虞翻一直蹙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,神情狡黠。“大王,不管他们最后孰胜孰负,若想真正大行于世,都离不开大王的支持。取精用宏,使其为我所用,岂不比一味禁止更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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