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梅默然,安静如白玉美人。
孙策颇为惊讶。他本以为甘梅就算不会像黄英那样喜形于色,至少也要表示一下喜悦之情,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。
“不喜欢?”
甘梅一声轻叹。“大王屈尊枉驾,给足了妾面子,妾自然是喜欢的。只是丹阳人与蛮夷共处,向来只知好勇斗狠,不懂得什么华夏衣冠的大道理。他们怕是体谅不到大王欲建千秋功业的雄心壮志,还以为大王是力不能克,外强中干,虚有其表,会有所慢怠。万一以为大王是兵力不足,要去丹阳征兵,又不知会说什么蠢话。妾虽不敏,却不愿意看到乡人出丑,贻笑大方,是以担心。”
孙策眉梢轻扬,哑然失笑。甘梅话虽不多,却是个识大体的人。这话说得很委婉,却也周全,既提醒到位,又不伤他的面子。这段时间他的确有点志大才疏,力不从心,被甘梅看在眼里。
“放心吧,我知道会怎么面对他们。”孙策轻轻地搂了搂甘梅的肩膀。“我连天子、袁绍都不在乎,还会被他们看扁了?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甘梅低下了头,抿嘴浅笑。“只可惜,唯英雄能识英雄,天下能识大王的人太少了。袁绍号为盟主,荀彧枉称王佐,都不识大王,何况丹阳边鄙之民。好在大王宽宏,不会与他们计较,否则不知道要砍多少首级。”
孙策忍不住大笑,一时扫尽颓丧,意气风发,尽显慷慨之气。他爽朗洪亮的笑声吸引了船上将士,不少人看了过来。孙策泰然自若,顾盼自雄,甘梅却有些羞涩,挣脱了孙策怀抱,匆匆回舱去了。孙策有些扫兴,挥挥手,命将士们各归本位,轻拍栏杆,品味着甘梅刚才说的话,一时竟有些啼笑皆非。
燕雀安知鸿鹄之志,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又何必在乎草丛里觅食的鸡是怎么想的。
“凤鸣九天,方显霸王气象。”郭嘉摇着羽扇,从后面转了出来,慢悠悠地走到孙策面前,拱手一拜,笑嘻嘻地说道:“大王还是多笑笑比较好,要不然臣等都不好意思说笑游戏了。”
孙策笑着摇摇头。他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压力太大,身边的人都受了影响,不敢太放肆,气氛多少有些压抑。“志大才疏,德浅能薄,不得不战战兢兢。”他说的是实话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在渐渐融入这个时代的同时,面对这个时代的精英,他的确有些智商余额不足的怯怯。郭嘉是他的心腹,又最善察颜观色,想瞒他是瞒不过的,最好的办法是亦真亦假,将假藏在真中。
“大王谦虚了。大勇若怯,大智若愚,原本就不是等闲下愚所能理解的。”郭嘉摇着羽扇,半真半假。“臣自诩有小智,亦曾修戒定慧,略知大王志向,也时常觉得大王奔逸绝尘,难以企及。”
孙策忍俊不禁。“戒定慧?我看你连戒都没修好,定与慧怕是更遥不可及。”
郭嘉哈哈一笑,扬扬手。“来世缥缈,且修今生。浮屠戒律太多,我自问没那份定力,还是修房中比较实在。酒已经戒了,若是再戒色,岂不是了无生趣?浮屠嘛,谈谈就行了,不必当真。”
孙策心中微动,知道郭嘉绝非信口一说,必是有感而发。他就在隔壁,自然听到了他与虞翻所说的话。“你这么想?”
“大王面前,岂敢弄舌。臣将《般若经》翻了几遍,已觉不新鲜,说来说去,不出儒道之学。依臣之见,这浮屠虽说高深,有些启发,终究不如庄子来得通透。再加上那些清规戒律,真能忍受的怕是没几个,大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。”郭嘉一声轻笑,挤挤眼睛,低声说道:“等严浮调来,大王不妨问问他是不是守戒,便知端的。”
孙策会意,点头答应。他虽然不清楚如今的浮屠教究竟有多少戒律,但郭嘉说得这么肯定自然是有把握的。他掌握着细作营,对浮屠信众的了解也最多,绝不会说空话来安慰他。虽然佛教最后还是本土化成功,毕竟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,威胁也许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迫切。
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见得是好事。站得高固然可以看得远,却也容易因此心生恐惧,反不如踏踏实实的走路来得从容。
——
平原郡,大河西岸。
袁谭裹紧了大氅,眯起了眼睛,打量着对面的高唐城,剑眉紧蹙。
北风呼啸,冷得像刀子一样,虽然穿着厚厚的大氅,袁谭还是觉得浑身冰冷,手脚更是冻得没了知觉。出来之前,郭图曾经建议他坐车,被他拒绝了。坐车出行曾经是身份的象征,现在还有很多人不愿意改变,但他心里清楚,要想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,恪守车马礼乐绝非明智之举。马车再好,终究不如策马奔驰来得方便。
两军交战之际,一切以效率为先。
大河已经断流,只剩下干涸的河道,只要他愿意,随时可以策马冲到高唐城下,将高唐团团围住。徐琨似乎也明白这一点,援军一直没有来,主力部署在历城和菅县,济水以北的几个县都在放弃之列。
取高唐应该不难,可是取青州却有些难度。孙策对青州非常重视,在这里安排了两个都督,一个是有姻亲关系的徐琨,一个是江东系的沈友。徐琨也就罢了,没什么突出的战绩,沈友却是攻取青州的主将,又曾协助孙策取辽东,有他在北海,全取青州绝非易事。
袁谭暗自叹了一口气,心中充满无奈。如果可以选择,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攻击青州,与孙策撕破脸皮,惹火上身。可是他没有选择,曹操坐拥益州地利,在周瑜、黄忠的两路进逼下岌岌可危,天子出师河东,却被鲁肃堵在弘农无法前进,除了他,没有人还有可能给孙策造成足够的压力。如果曹操、天子被孙策击败,益州或者关中落入孙策手中,冀州必将成为孙策下一个目标。
机会已经不多,要么奋力一搏,要么束手就缚。
我为什么要回冀州,留在平舆做俘虏不好吗?袁谭又一次扪心自问。义不再辱,败在孙策手中一次不够,还要再败第二次?
“君侯,小心坡陡沙滑。”沮鹄上前,拽住了袁谭的马缰,顺势拉他回头。他总觉得袁谭有些心不在焉,忘了这是战场,对面城头可能架着巨弩,靠得太近,一枝冷箭就可能要了他的命。
袁谭苦笑一声,拨转马头,往回走。“伯鸿,可有消息来?”
“有的,郭祭酒刚刚收到消息,说孙策班师江东了。”
“班师江东?”袁谭吃了一惊,随即又问道:“还有呢?”
“没有了。”
袁谭转头打量着沮鹄。虽然他知道沮鹄不敢跟他开玩笑,可他还是觉得这个消息有些莫名其妙。孙策班师江东,相关的战事怎么办?周瑜、黄忠撤回来了吗?鲁肃又如何?战事一触即发,孙策不坐镇南阳,怎么会突然班师回江东?
沮鹄很无辜。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和袁谭一样茫然,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,只是郭图让他转告袁谭,他就只能如实转告,不能添一个字,也不能减一个字。
见沮鹄这副神情,袁谭没有再问,双腿一夹战马,轻抖缰绳,开始策马奔驰。这个消息太诡异,背后一定有问题,他要尽快回大营,与郭图面议。
护卫的骑士们奔驰起来,马蹄踢起尘土,踏碎薄霜。
——
郭图也在等袁谭。他背着手,来回踱着步,沮授和何颙坐在帐中,烤着火,沉思不语。他们接到郭图的消息,匆匆赶来,看了孙策班师回江东的消息之后都搞不清状况。如果不是郭图肯定这个消息不是误报,他们几乎要拂袖而去。
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导致孙策会在这个时候班师回江东?
沮授说道:“郭祭酒,孙策这时候班师,会不会是担心我们进攻青州?”
郭图反问道:“那他应该来青州,至少应该到彭城,回江东算怎么回事?现在刮的是西北风,楼船无风可借,从海路走很慢。”
“是啊,我也想不通。”沮授苦笑道:“如果不是来青州备战,那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,刘繇、高干取得了进展,有可能威胁丹阳、豫章腹地。”
郭图抬头看了沮授一眼。“公与,你这可有点异想天开。”
“我也觉得异想天开,可是除此之外,还能有什么解释?孙策病了?他年青力壮,每日习拳,养生有术,生病的可能性微乎其乎,又没有上阵,不可能受伤。就算是刺客,怕是也无法通过许褚、典韦二人的保护,更何况孙策武艺绝伦,能重伤他的人,我还真想不出来。总不会是他习武时受了伤吧?”
“是啊,这事实在太反常了。不过也正因为反常,不太可能是计。以我对我那从子的了解,他不可能设计出这种让人不敢相信的计策。我觉得,孙策很可能遇到了麻烦,而且是大麻烦。”郭图顿了顿,又道:“或许,这就是天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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