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权负手站在清溪边的乱石上,看着清澈的溪水潺潺,看着浣足的神女,眼神变幻不定。
神女提着衣摆,露出一双如玉般的秀足,轻拍溪水,神情自在,宛似无忧无虑的山鬼,随即可能坐上赤豹或者辛夷车,飘然入山,不知归处。
孙权很羡慕她。
世上比帝王更令人羡慕人的也只有神仙了。
要不我就听母后的话,回长沙做个富贵闲人算了。
念头一闪而过,孙权不由自主的笑了,只是笑得很苦涩。他不知道母亲听谁说了些什么,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,但他觉得这就是一个羞辱。
余生对着父亲的祠堂,遗憾自己没有继承他的用兵之能?想想都觉得生无可恋。
“神女。”孙权踌躇良久,装作随意的开了口。
神女“嗯”了一声,扭头看着孙权,似笑非笑,似嗔非嗔,身材火辣浓艳,脸上的神情却纯真如水,看得孙权心中一荡,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,见亲卫都在数十步外,便走到神女身边,倚着她坐下。
“上次……没能把握机会出击,孤至今想起,还是有些遗憾。”
“哦。”神女收回目光,双手撑在石上,耸着肩,看向远处的青山。
“那个……能不能再祭一次火神?”
神女不说话,孙权也不好催,只好耐心地等着,眼神不由自主地沿着神女修长的脖子向下滑。随着气息,神女素纱下的胸口起伏不定,若隐若现。孙权有些口干舌燥,若不是眼前形势紧急,他需要神女帮他想想办法,求神明保佑,现在就想将神女搂在怀中。
“神女峰。”
“什么?”孙权一时没听明白。
“上次你没有按神谕行事,错失良机,火神生气了。如果你还想得到火神的保佑,只能去求神女,而且要亲自去。”
孙权反应过来,抬头向神女峰看去,皱起了眉,半天没说话。
神女峰在江北,离大营还有几十里地,人少了不安全,人多了又无法掩人耳目。上次祭祀火神还可以是安定军心,振奋降卒士气,这么久过去了,降卒已经有了认同感,军心又很稳定,毋须再借助神明的力量,大张旗鼓的去神女峰祭祀,怕是会坐实他求神问鬼的名声。
这要是皇兄问起,该如何应答?
神女扭头看看孙权,眼中闪着不解的光芒。孙权心虚地转过头,双手抱膝,作沉吟状。
神女忽然站了起来,赤着脚,站在大石上,亮开嗓子,唱了起来。她的声音很好听,但唱的是什么,孙权却一个字也听不懂。
神女在石上翩翩起舞,孙权的目光随着她流转,正看得入神,却见远处吴奋沿着小径走来,步履匆忙,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顿时一滞。
他知道,肯定有紧急消息来了,否则吴奋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。
孙权站了起来,纵身一跃,上了岸,掸掸衣服,调整好自己的情绪。吴奋走到他跟前,递上一封军报。孙权接过,扫了一眼,见不是朝廷的诏书,心里先松了一口气。
“哪来的?”
“左都护派人送来的。”
“左都护?”孙权吃了一惊。孙尚香怎么会突然给他写信,这可是不多见的事。他连忙将文书拆开,就站在溪边阅读起来。
孙尚香的书信并不长,事情也不多。主要有两件事:
一是通报她的攻势进展。她已经率部进入汉中,主力包围了南郑,正在派别部清扫外围诸县,进展顺利,很快就能形成对南郑的合围。
一是联合用兵。曹昂守阆中,目的就是防守从汉中方向来的孙尚香。大巴山北坡陡峭,易守难攻,强行攻取有相当难度。孙尚香希望能和孙权联合行动,先派人协助孙权,击破曹操,再夹击曹昂。
如果孙权同意,她将调汉中督徐庶率部增援孙权。徐庶参加了掠取汉中的战斗,连克数城,打通了南郑与西城之间的通道。从这次作战的经过来看,徐庶颇有智谋,能当大用。
孙权看完孙尚香的信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虽然孙尚香的信写得很委婉,但他还是听出了孙尚香的言外之意。孙尚香认为他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击破曹操,愿意助他一臂之力。夹击曹昂是虚的——黄忠就在宕渠附近,随时可能发动对宕渠的猛攻,进而完成对阆中的夹击——给他留面子是真的。
怨不得孙尚香怀疑他,他在巫县几个月,除了那次差强人意的水战,还没有一次真正有威胁的进攻。
可是这能怪我么?将娄圭的人马包括在内,我总共不到一万人,而且是拼凑起来的郡国兵。孙尚香呢,她直属的人马就有两万,全是精锐,再加上其他诸将,总兵力超过五万。正因为有如此充足的兵力,她才可以这么大方,随时可以调徐庶来增援他。
徐庶是汉中督,麾下人马少则数千,多则近万,至少和娄圭相当。论战功,只怕还在娄圭之上。
这是小妹可怜我啊。孙权暗自叹了一口气,将公文递给吴奋,示意吴奋看看。
吴奋看完,眉间闪过几分喜色,却欲言又止,打量了孙权两眼,这才嗫嚅道:“这徐庶,我倒是听说过,据说陛下当年对他颇为看重,命他协助桥公守武关,对南阳之战大有裨益。”
孙权没吭声。吴奋的反应他的预料之中。不仅是吴奋,恐怕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,就算不热情,至少不会反对。他没有表态,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自歌自舞的神女,快步向大营走去。
——
廖立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。“大王意欲如何?”
“正想请教公渊。”
廖立想了一会儿,忽然笑了。“左都护远在汉中,都能想着大王,要派人来增援,右都护就在南中,应该也会派人来增援吧,只是不知道会是谁,总比娄圭要强一些吧。”
孙权的脸色变得更难看,一言不发。
皇兄孙策已经到了秭归,不管是亲至还是再派将领增援,都表明他不荷重任。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,就算来再多的援兵也没有意义,那些人不会服他,甚至不会听他指控。
就像娄圭一样。
娄圭奉诏前来增援,还有协助他的任务,但他身边有廖立,听娄圭建议的时候不多,娄圭也很自觉,从不主动建议,当然也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,甚至连大营都不在一起。
娄圭在江北,隔着巫溪,与巫县相对。
徐庶来了,恐怕也是如此,到时候与娄圭同声相应,他更难指控。
必须在有新的消息到之前,攻克巫县。
孙权与廖立商量之后,决定接受神女的建议,亲至神女峰拜祭火神和神女瑶姬,请求赐福。
——
从南陵滩去神女峰有水陆两条路,一是乘船走水路,顺江而下,直到神女峰下。可是神女峰临江而立,壁立千尺,无法直接攀上去,最后还是要走陆路。
陆路也分两条:在栈道被曹操拆毁之前,可以走沿江栈道。栈道被拆毁之后,就要先沿着巫溪上行,从细腰宫前东行,从神女峰的北坡上去。
巫山十二峰分列长江两岸,南北各有六峰,神女峰是西起第四峰。孙权这一趟要走近百里山路,依次经过至少四座峰,才能到达目的地——神女峰,为了能将祭祀用的物资运过去,披荆斩棘是免不了的。
孙权费了几天的心血,终于站在神女峰上。
看着脚下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崖,看着不远处滚滚东去的江水,孙权感慨良多。
祭祀完毕,神女又得到了神谕。
神谕很含糊,只说机会在西北,具体指什么,神女也解释不清。
孙权和廖立、吴奋商量了很久,又将沈弥、娄发请来一起商量。娄发偶然提到了一点:会不会是蜀军有辎重运到?
此言一出,众人如梦初醒,都觉得娄发说得有理,这个可能性最大。
巫县被围半年,城外大半被吴军控制,秋收之后,不少百姓就将租赋交到了吴军大营,减轻了吴国的辎重运输的同时,也让巫县城里的蜀军将士无法得到足够的补给,只能依赖鱼复方面来的增援。
鱼复到巫县正常走水路,顺水而下,很方便。可是上次一战,李异等人损失了大半战船,水路落入吴军控制之中,蜀军如果从水路运粮,等于送给吴军。
水路不能走,那只剩下一条山路。从白帝城向东,溯东瀼溪而上,再翻过阳台山,就可以进入巫溪上游。顺着巫溪向南走二十多里,就能到达巫县城北。
这条路当然不如长江水路方便,却是可以通行的。由于娄圭就驻扎在巫溪东岸,蜀军押送粮草的队伍不会少。换句话说,如果伏击成功,斩首数量很可观。再加上劫获的粮草,战绩相当诱人。
问题只剩下一个:蜀军什么时候送粮?
这种规模的钱粮输送不会有很多次,可能几个月就这一次。错过这一次,下次就未必等得到了。
孙权心急如焚,立刻派人与娄圭联络。娄圭的大营在江北,他对巫县与鱼复之间的情况更熟悉。
第二天一早,孙权收到了娄圭的回复,他刚刚收到斥候的消息,数日前,有一批从江州来的钱粮正在运往巫县。根据行程计算,这两天应该能到巫县,他正准备派人请示孙权,看看是否要派兵伏击,便收到了孙权的命令,真可谓不谋而合。
孙权大喜过望,立刻召集众将议事,安排伏击。
为了确保伏击成功,他亲自赶到娄圭的大营,与娄圭面商。
——
娄圭隆重接待了孙权,亲自到码头迎接。
看到娄圭恭恭敬敬地站在码头上,孙权心中快慰。他之前也来过娄圭的大营,娄圭却只是在营门口迎接,从来没有到码头迎接的。
下了船,与娄圭寒喧了几句,孙权在娄圭的陪同下,一路来到中军。
刚一落座,娄圭就取出地图,铺在孙权面前。孙权瞥了一眼,不禁眉心微蹙。娄圭在地图上标出的蜀军路线与他在报告中提及的并不重合,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两条路。
“子伯,这是……”孙权强作镇静,指了指了图,淡淡地问道。
娄圭微微一笑。“大王,军事当密,不密则失机。”
孙权笑笑,神情却有些愠怒。“子伯是担心孤身边有蜀军细作?”
娄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。他沉吟片刻,拱手道:“大王,恕圭无状。两军交战,诈降、细作都是常有的事,虽说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却也不能不有所防备。沈弥、娄发等人降得容易,而且这么久了,也没听说曹操处置他们的家人,很难说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瓜葛。至于其他人,要说里面有那么几个法正安排的细作,圭一点也不奇怪。想当初,法正行间南阳,曾从辛佐治的眼皮下溜走,这可是辛佐治亲口说过的。”
孙权心中不快,却没有理由反驳。军中怀疑沈弥、娄发等人的不是娄圭一人,就连他自己都对沈弥、娄发有几分戒备。只是娄圭说的重点并不是沈弥、娄发,而是神女及其身边的几个巫女。
对他将神女留在身边,军中多有议论,甚至有些非议,他心里也很清楚。
“子伯,说说你的计划。”
“喏。”娄圭铺开地图,指着那条已经标好的路线。“从鱼复到巫县,原本是走巫溪最方便,只是我军进驻巫溪之后,蜀军再从巫溪走,无异于羊入虎口。所以,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,翻越巫县城西的牛马岭。这条路没有水路可以利用,更加艰难,却也避开了我军的截击。”
娄圭一边解说,一边在地图上指划。孙权听了,心中恍然,暗自赞叹娄圭心细。他没有拘泥于既有的道路,反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路上。若非如此,他绝对不会发觉蜀军会取道牛马岭。正常情况下,那就不是一条能走军队的路。
“不过这样也有好处,我军可以出其不意,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。只是这些粮食怕是来不及运回来,只能就地烧了。否则一旦城中的守军收到消息,截断我军后路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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