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晚,他们点上蜡烛,望着故土的方向,为逝者祈祷,为生者祈福。祈求上苍保佑战士、国土、百姓……
无聊时,邬长筠会站在船边吹吹风,看一望无际的海,有时会幻想:如果没有杜召这张票,自己现在会在干什么?
遭受炮轰吗?可她的公寓在租界。
逃难吗?又能逃去哪里。
每天晚上酒会厅里的无线电台都会播报最新战况。
日军疯狂增兵,海陆空齐上,攻势猛烈,扬言要三个月□□。中国各路军队往沪集结,与日军殊死搏斗,每天数以万计的英烈牺牲在炮火中,尸骨填满战壕,无畏的战士们仍前仆后继,用血肉之躯守护着每一块阵地……
邬长筠每天准时等在电台前,可从未听到过有关杜召军队的报道。
渐渐的,她一点也不想得到他的消息。
传来的战况不好。
很不好。
船上的酒水颇贵,邬长筠很少买,实在想喝,便去买一杯便宜的解解瘾。
有许多人同她搭讪,请她喝酒、跳舞,妄想在漫漫长途中发展一段露水情缘以消磨时光,可邬长筠没一点兴趣,从前没,现在更没有。
海上第六天,人们似乎习惯了一次次的惨败,对于传来的新战况也逐渐麻木。
有钱人的生活永远是有滋味的,音乐、美人、洋酒咖啡,安稳自在的生活逐渐掩盖了遥远的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与忧愁。
邬长筠穿着朴素的黑裙子,戴顶宽檐帽,坐在角落喝酒,只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她,并坐到她的面前。
两人对视,一个笑脸,一个冷脸。
女人递过来一支烟。
邬长筠接下:“谢谢。”
女人为她点了火,看她清冷的脸:“你很有名。”
邬长筠从窗上挪开目光,淡淡注视她:“虚名而已。”
“我看过你的电影,《青山》,你跟想象中很不一样。”
邬长筠没说话。
“你比我幻想中的阴郁点。”女人拿着细长的铜烟嘴,优雅地吸了一口,笑道:“是被船上的男人搞烦了吧?听说很多人试图勾搭你。”
邬长筠别过脸,继续看向窗外,缓缓吐出烟:“他们不值得我动情绪。”
“你有情郎?”见她默认,又道:“在中国?不会是参军了吧。”
邬长筠弯了下唇角,没看她:“你挺会猜。”
“那我再猜猜,是个军官?”
“算是吧。”
“女人的感觉很准,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事。”
“请你喝杯酒。”邬长筠招酒侍过来给她倒上一杯,“礼尚往来,谢谢你的烟。”
女人豁朗地笑了:“谢谢。”
周围的人们谈天说地的,有说战争,有说经济,有说世界形势。
台上还有金发碧眼的美人唱英文歌。
忽然间,邬长筠竟有点怀念戏园子,比起这样安静的歌曲,敲锣打鼓显得聒噪很多,却是热热闹闹的,不像现在,周边围绕再多人,她心里都空空的。
想着想着,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,同对面的女人道:“走了。”
“再见。”
邬长筠独自到甲板上吹吹风,望着海平线上的落日。
不禁又想起了故乡、故人。
她闭上眼,长呼口气,再睁开,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多想,不要愧疚,不要缅怀过去的一切。
等着自己的,是更好的未来。
……
日军占领北平第十二天。
死去不少老百姓,有的丧命于日本军人之手,有的死于有恃无恐的浪人、武士。
他们强占民房、烧杀抢掠、奸.淫.'妇女,几乎无恶不作。不仅如此,还开始实行奴化教育,限制学校教学内容,让学生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,妄图让中国人从根本上屈服于日本。
肖望云去南京办事,姜守月回了新京。虽只字未言,但李香庭觉得他两总是神神秘秘的,好像在做什么更崇高、更重要的事情。
他也有自己的使命,过两天便要回去寂州,继续保护壁画。
寂州物料有限,李香庭原本打算到沪江办展时置办一些绘画用品带回去,如今画展不办了,沪江又在打仗,他只能在这里将所需物品找齐。
原先很多商铺都被日本人侵占,到处是日文牌匾和膏药旗。街上的中国人也少,大家没什么事多躲在家里。
李香庭让陈今今在旅馆待着,不要乱跑,最近发生太多强抢民女的事情。他好不容易找到中国人开的店铺买到些宣纸回来,却发现人不见了。
李香庭丢下纸,立马出去找人。
他浑浑噩噩地游荡于大街小巷,不敢幻想任何一点坏的可能,只能茫然地四处寻找。
忽然,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巷子窜了过去,后面还跟了两个穿着武士服的日本浪人。
陈今今抱住相机一路狂奔,她知道自己被抓到意味着什么。
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,喉咙一阵阵甜腥味,她左绕右绕,试图把那两个日本人甩掉,刚拐进另一个巷子,撞上一个人,她拚命挣扎,直到对方说了句:“是我。”
陈今今抬脸看清人,却更担心。
如此,危险的就是两个人了。
来不及解释,李香庭拉着她就跑,后面的追喊声不停,两人却进了个死胡同。
刚要转向另一条路,一侧门开了,一位老太太朝他们招手:“快进来。”
李香庭拉她躲了进去。
老太太手里拿根锄头,后面还有个拿菜刀的老头。四个人屏住呼吸,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,两个浪人嘀嘀咕咕一会,便朝另一条路跑去。
直到声音彻底消失,他们才松了口气。
李香庭仍紧握她的手,对老夫妇鞠躬:“感谢二老相助。”
陈今今也跟着鞠躬,像是吓傻了,什么话也没说。
老头扶起他们两:“别这样,都是中国人,互相帮助是应该的。”
老奶奶问:“他们看清你们模样没有?”
李香庭看向一旁大喘气的陈今今。
陈今今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老奶奶看她裤子脏了,还破道大口子,上前轻抚她的后背安慰:“别怕,不管看没看清,先进屋,换上我的衣服,就是破旧了些,别嫌弃。”
陈今今又摇头:“怎么会,谢谢您。”
老头给李香庭倒了杯茶,两人干坐着,什么也没说。
不一会儿,老奶奶领陈今今出来了,只见她一身花褂子,松松垮垮的,衬得人有些瘦弱。
老奶奶拿出些糕点:“吃点东西,压压惊,我自己做的,看着不好,吃起来不错,你们先在这避一避,天黑再走。”
李香庭又道谢。
陈今今走到李香庭面前,攥住他的衣服:“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老奶奶见状,指向一间客房门:“你们去那屋休息会,我去做点饭,好了叫你们。”
两人进了屋,陈今今关上门,低着头。
李香庭没有责怪她乱跑,反问:“没受伤吧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他们为什么追你?”
陈今今这才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,抬眼看他:“你猜我拍到什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我拍到,”她咬下牙,恨得眼睛红了,低头缓了片刻,让自己情绪平复,“那个日本浪人杀了一个小孩。”
话没说完,李香庭拥抱住她:“别说了。”
陈今今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服:“他才六七岁。
他们简直是畜生不如!”
……
两人都没有食欲,晚上勉强吃了几口。
老头在屋里抽烟,老太太在客厅缝补衣裳,陈今今同李香庭坐在廊下的台阶上,望漆黑的夜。
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到。
他们手一直紧握着,说不上来是他牵她,还是她牵他。
好多话要说,却又一句都开不了口,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个多钟头。
墙边嘶叫的昆虫都消停下来。
终于,陈今今开口:“什么时候走?”
“后天。”
“我就不跟你去了。”
李香庭侧脸看过来:“要去哪里?”
“长沙。”
“我陪你。”
“不用,我自己可以。”陈今今看着两人紧扣的手,“不过得请你帮个忙,我想把头发剪了。”